宋三婶深感有趣,用手肘碰了边上的郎君一把,对方回敬她一个白眼,她哼了一声,又继续吃饭。
她觉得今天的“宋初昭”极其沉稳,甚至让人看不出深浅。最上方的老夫人大概是想挑她的错的,瞥了好几眼,最后都没说出话来。
三婶等了许久的风雨欲来,可惜未如她所愿。
吃完晚饭之后,顾风简起身朝老夫人抬手作揖,随后便迤迤然回屋。什么都没发生。
他那失踪了大半天的婢女,倒是终于出现了,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头,与他一同回了院子。
二人先后进去。
此时天色已黑,妙儿端了盏灯进来,摆在桌子旁边,然后去给他铺床。
顾风简从这简朴的屋子里,还翻出一册话本。
这话本显然是手抄过来的,想是宋初昭从别处买来打发时间的东西。
他从不看这些闲书,可眼下实在没别的事情做,就在边上坐下,半靠着桌子,翻看起来。
窗外的光色渐渐暗去,灯影显得越加明显。
妙儿给他端了一壶热茶,摆到桌上,见事情差不多做完了,便要出去。
这时,一直沉默的顾风简突然出声道:“我今日有些咳嗽。”
妙儿停下脚步,弯了弯腰,询问道:“那奴婢去给您炖些梨汤,消消火?”
顾风简继续说道:“想是屋中许久没有清理,积了灰尘。”
妙儿狐疑地抬起头观察他。
顾风简不温不火道:“你去打几盆水,清理一下。”
妙儿应下:“是。”
先前这屋子久无人住,只随意打扫过一遍。宋初昭住进来之后,并没有让妙儿为她做多少事,准确来说,这还是妙儿第一次正儿八经做杂务。
妙儿打了盆水回来,放在地上,拧着抹布,去把桌子、架子等显眼的地方,敷衍地擦拭了一遍。然后将地给扫干净了。
一炷香后。妙儿将束上去的衣袖放下来,回到顾风简的面前,低声回禀道:“姑娘,奴婢打扫完了。”
烛火下顾风简的面容半明半暗,更让人看不出情绪。
他纤长的手指倒映在书页上,目光扫动,随意翻了一页,才说:“没有打扫干净。”
妙儿:“请问姑娘,是哪里没有打扫干净?”
顾风简说得状似随意,却不容拒绝:“哪里没有打扫干净都不知道,那就再打扫一遍。”
妙儿听着半晌没回过神来,像是想不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呆呆地在原处站着。
顾风简等了片刻,闷声道:“还不去?”
妙儿僵了下,确定他是要整治自己,捏得手指发白,还是恭敬回道:“是。”
她去外面重新打了盆水,搓洗完抹布,开始新一轮的打扫。
这次她稍微认真了些,角落里的痕迹也记得去擦了。且动作很用力,将抹布使劲按着面前的东西摩擦。
湿润的粗布与木质的床柱之间发出刺耳的噪音。沉重的脚步不停在里外回响。桌椅拖拖拽拽,咯吱咯吱地反复低鸣。木盆重重放到地上,溅出了一地水花。
屋中无人说话,窗户闭合,隔绝了秋风的飒飒。可空气里莫名跳跃着令人躁郁的火花,像是在克制地发泄自己的不满。
半大的屋子,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收拾好。
顾风简的眼神始终没有在对方身上游离过,仿佛那人根本不存在。她的那些举动,还没有手上这本粗俗话本来得有趣。
当妙儿再次站到他面前的时候,顾风简抬起手活动了一下身体。他按着自己的后颈,今晚上第二次开口。
“你觉得打扫干净了吗?”
妙儿望着自己的脚尖,道:“不知姑娘觉得干净了吗?”
顾风简不客气地说:“我觉得没有。”
妙儿面上出现一丝倔强与不服,语气也生硬起来:“请问姑娘,是哪里没有打扫干净?”
顾风简低低笑了一声。
妙儿抬高视线,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就听顾风简发问:“我是奴婢吗?”
妙儿复又低下头:“自然不是。”
“那你来问我该如何打扫?”
顾风简将手中的书放下,俯身过去,挑了下灯芯。烛火猛地跳动,他语气里带着讽刺的冷意:“莫非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奴婢?”
这话叫妙儿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
他架起腿,换了个新的姿势,慵懒地坐好,说道:“时辰还早,我等你打扫干净。”
妙儿看着他,神色不明,最后咬了咬唇,屈辱道:“是!”
纵然前两次打扫没有多用心,可还是废了不少力气的。妙儿之前就很受宠,不是干这些杂务的低等丫鬟。这将近一个时辰的粗活下来,手臂已是酸软。
她端着盆再次出去。离开院子后,却没有去后边的水缸里打水,而是转道去了宋诗闻的院子。
宋诗闻已经在房中准备休息了,暖色的灯光从窗户中透出,妙儿过去时,恰巧碰上了对方的婢女。
那婢女同她一样,端着个小盆,正要为宋诗闻准备洗漱用的热水。
妙儿在她面前经过,突地膝盖一软,摔到了地上。盆里的水泼出去,全倒在路边的泥土上。
那婢女连忙伸手虚扶她,叫道:“呀!妙儿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妙儿眼眶湿润,忍不住哭诉道:“我怕是得罪了我们三姑娘。她叫我一遍又一遍地打扫屋子,我不知该如何才能叫她满意。”
婢女听着不满,低声道:“那三姑娘糟践人的法子怎么那么多?这不是故意折磨你吗?”
妙儿半坐在地上,擦着眼角嘤咛道:“真羡慕你可以伺候二姑娘。谁不晓得二姑娘最是仁善。我怕今后还有更多的事情要等着我。”
“你先前也在姑娘身边待过,姑娘不会就这样不管你……”那婢女想了想,将她拉起来,说,“我替你去问问姑娘吧,若是她愿意为你说话,应该就没事了。”
妙儿欣喜道:“谢谢妹妹,也替我谢谢二姑娘!”
不久,宋诗闻披着外衣来了小院。
她宽大的衣裙下摆在风中起伏,行走时脚步轻轻踩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黑暗里朦胧的身影,显得十分曼妙。
顾风简见到三人,没有太多反应。他抬起手在山根处揉了揉,缓解疲惫的双眼。等了片刻,见人还堵在门口不动作,不耐道:“把门关上。”
宋诗闻是在等他主动搭话,没想到他冒出的第一句竟然是这个,当下尴尬中又有些怨愤,暗暗骂了句“粗鄙之人”,主动走进来。
“三妹,妙儿是做错了什么吗?”
宋诗闻停在屋中,与他保持了距离,并不想表现得太过亲昵。但她说话低声婉转,又好像和对面的人十分要好。
“我不过是叫她打扫了一遍屋子。怎么你也要管吗?”对比之下,顾风简的声调语气,变得更加冷淡。虽然好听,却带着上位者的气势与威严。
他没有指明,下一句直接问了妙儿:“你是去二姑娘的院里打的水吗?”
妙儿缩着脖子,将自己藏到宋诗闻的身后。
宋诗闻款款上前一步说:“三妹,妙儿曾是我的婢女,与我也算有一段主仆情谊。她手拙嘴笨的,偶尔会犯错,其实没什么坏心。若是又说错了话,望你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能原谅她一次。”
“你的意思是,往后这宋府的婢女,都不能去差使做事了?”顾风简,“她是府中仆役,她不做,莫非你做?”
宋诗闻身边的婢女急道:“我们二姑娘身份尊贵,岂可相提并论?”
顾风简:“你们二姑娘身份尊贵,所以容得你们随意插嘴?未见过那户尊贵的大户人家,御下如此宽纵。”
婢女默了下,见宋诗闻面色紧绷,没有阻止她,又继续道:“我们姑娘,是心怀慈悲。”
顾风简好笑:“宋府的下人真是奇怪。不听话,不做事,嘴碎,怠惰,还喜欢指手画脚。宋府如何纵容下人,与我无关。可这人,既然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便有权管教。”
宋诗闻唇色发白,依旧温婉道:“听说三妹已经叫她打扫了两遍屋子了。”
顾风简点头:“打扫了两遍都没打扫干净,看来宋府的奴仆平日的确不常做事。我身边不养废人,你若是舍不得,可以将她带回去。”
宋诗闻勉强笑道:“我瞧着,已经打扫得挺干净了。”
“我眼里容不得脏。”顾风简眼睛在屋内几个角落转了一圈,“有没有用心打扫,还有哪里没有清理干净,她自己心里清楚。”
屋里又安静下来。
妙儿见宋诗闻竟然说不过三姑娘,心下也有些急了。手心变得湿润,端着的盆也变得沉重。
宋诗闻干巴巴道:“妹妹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手段?”
“不从哪里。”顾风简笑得十分坦诚,“会见顾家五公子的时候,见他身边的奴仆十分听话,好奇他顾府如何家规森严,于是聊了两句。”
宋诗闻听见这话果然激动,脸上满是不赞同道:“你怎可与顾五郎私下会面?你该与他敬而远之才是!”
顾风简:“我想见谁便见谁。想和谁说什么话,就和谁说什么话。反正往后我和他,会是一家人。下次见面,我还想问问他,对待府中下人,究竟该慈悲,还是该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