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忙摇头:“算了算了,我在外磕个头就好了。我家大人要去城外看百姓收粟,要两天后才会回来,大人不习惯他人伺候,我怕晚了赶不上,还请公公在王上面前替我告罪。”而且他家郎君说了,让他送完药就快些回去,不要耽搁。
赵公公只好作罢。
为防失礼,阿城在暖阁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转身离开。
暖阁内静悄悄的,其余侍从已经退下,只有翻动竹简的细微声响。
赵公公面带笑意地轻步而来,躬身把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奉上。
“王上,林大人忧心王上的伤势,特意命人送了上好的药来,还嘱咐您要好好用药,千万要保重龙体。”
卫恒攥紧了手中的毛笔,他抬头,面色不变,声音却轻快了起来:“既然关心孤,她走这么快做什么?连同孤用午膳的时间都无。”
明明王上眼睛都要黏到这小瓶子上了,嘴巴却还是这么不饶人。
赵公公心里好笑,他若有所思道:“恐是昨夜林大人留在宫中一夜,未能会赴家宴,大人恐家眷担忧,故而今晨着急家去。”
“你说得有理。她对孤的关心,只怕是天下独有的一份。”
赵公公牙酸,却还是真诚笑道:“是啊,是啊,少府大人对王上的好,没有谁能约得过去。”
“今日你颇会说话。”卫恒嘴角轻扬,眼神迫不及待:“你把那药给孤瞧瞧!”
赵公公小心的把药给呈上,然后偷偷觑了眼笑意融融的君王,放佛刚刚他发怒的模样未曾存在过一般。
王上喜怒不定,天威难测,兼之他御宇以来,手段铁血凌厉,常常使得群臣惧怕,就连他这样常常陪伴君侧的近仕,都要言辞斟酌,举动小心。
看着已经自己开始净手擦药的卫恒,赵公公心里直咂舌。
林郎果真是王上的治病良药啊,无论他心情多糟糕,只要一涉及林郎,那脸色马上就能阴转晴!
药擦到后脑勺上后,卫恒忍着痛揉了揉,待药力散开,他便感受到肿了小包的地方微微发热,也不是很痛了。
卫恒细细把玩着瓷瓶,嘴角笑意止不住上扬。
阿璇果真担心他,走得那样急,却还给他送了好药,她一向这样细心妥帖的他的事放在了心上。
默默玩了片刻的瓶子,卫恒心情颇好继续处理政务,虽是随口一问,但他耳朵却是竖了起来:“她除了送了药来,还有什么话要同孤说的?”
脑子转了起来,赵公公把阿城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回忆了一遍,发现林少府除了让王上好好上药外,便再未说其他的了。
赵公公心里一沉,他看着卫恒松快的神色,只好小心的说:“听阿城说,赋税在即,少府大人出了卫都,去乡间郊野查访百信收粟去了。”
卫恒轻轻颔首,心里却有些遗憾,林璇是该这样做,毕竟少府管着各地的赋税,这是她的职责之一,可惜他没有时间,不能像以前一样,他们共同借住农家,走过阡陌小道,亲自去帮着百姓割下写粟米。
他身居王位,此刻又是帝都来使停驻的关键时期,所以他暂时没有时间出去。
三声清脆的鸟鸣突然传了进来,赵公公容色一肃,便低眉敛目退到一侧站好。
卫恒放下手中的竹简,抬目瞧着突然出现的小厮:“怎么回来了?”
金深是任丘、王宪三人组之一,三人之间他更像是一个专门培养的死侍,让人感觉半点生机也无。他擅长隐匿追踪,所以卫恒不久前让他去潜.伏在萧敬身边。
金深冷硬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他朝着卫恒拱手:“丑时一刻,萧敬路遇林璇,二人相谈甚欢,便一同出城巡视去了。”
林璇和那个姓萧的狐狸相谈甚欢?一同出城巡视?
卫恒脸上笑意一僵,刚刚还亮晶晶的眼神,此刻黯了黯。
原本轻松带笑的嗓音,隐隐露出了些锋利来。
“她怎会同萧敬一同去呢?萧敬狼子野心,一看便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她同他一起去,定然不能自由自在的巡视了,她也不嫌麻烦。”
金深冷不丁道:“他们有说有笑,似是志趣相投。”
“志趣相投?”卫恒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阿璇若是同那姓萧的志趣相投,那她和他又算什么呢?
赵公公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他心里不停哀嚎,我的金大人呦,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60章 启夜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辆低调的马车驶出了卫都锦城郡城门, 然后缓缓停在一处小道上。
那小道只能容约莫两辆马车通过, 小道四周树木环绕,良田连着阡陌远远向外延伸。第一批五月末成熟的粟米散发着淡淡的稻香, 田地间农人正忙着收割。
垂髫的小孩子拿着篮子来给田间的长辈送水,时不时笑话打闹, 一片热火朝天的丰收喜庆模样。
路的旁边有一块大石,上面刻了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启夜里”。
“郎君, 启夜里到了!”
阿城精神气十足的喊了一声后, 率先跳下马车, 恭敬地等候。
掀开帘子,林璇下了马车, 然后笑看着萧敬下来。
“一路车马劳顿,萧大人可饿了?”
萧敬随手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林璇的额头:“温礼与你一见如故, 实在不想与你生分, 方才我也让你唤我的名字, 怎么你又忘了?”
萧敬说完后, 就发现林璇神色些愣怔,她似乎是对自己亲昵的举动有些讶异。
萧敬不自觉捏紧了手中折扇, 作为世家大族精心养出来子弟,他平日里虽总是一张端方温和的笑脸,但他高傲疏离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也很奇怪,自己竟然对一个刚刚见了几面的人如此亲昵。
林璇微微一怔就反应过来,她捂着额头, 弯了弯唇:“你可比我老了好几岁呢,那我就叫你一声萧兄了。”
“可以这么叫。”萧敬再次用扇骨敲了敲林璇的头,“没大没小,谁人见我都要夸上一句正值风华正茂,偏你竟说我老!”
林璇满不在乎的朝前走,她清朗而略带骄傲的嗓音从前处传了过来。
“在我看来,只要比我大上一天,就是老了!”
明明是蛮不讲理之语,但萧敬看着林璇的纤细挺直的背影,她高扎成马尾墨发随着走动而轻轻摇晃的模样,忍不住快步追上她,然后笑了。
“你说我老,我说你矮。”萧敬叹了口气,“尧城第一美的林郎,处处皆好,只是还有点遗憾……”
他抬手比划了下林璇将将到自己胸.口的身高,在林璇明眸微瞪中,故意逗她:“遗憾的是这个头矮了一些。”
林璇最不像男子的有两处,一是她喉结虽比女孩子突出一点点,但却不像发育正常的男子那样明显。
所以每次她都需要穿衣领高些的外衫,不过男子中也有喉结不突出的,两相比较,其实她的情况还好。
二是她的身高,凭心而论她裸身高一米六八,穿上鞋一米七,这身高在女生中不矮了,但是她现在女扮男装,身边的男子都是身量高挑的,相比起来,她就比较矮了。
林璇打算用男子的身份混一辈子,所以目前她最不满意的就是身高了。
偏偏萧敬还来戳她的痛脚。
林璇打量着萧敬,在他的笑意不紧不慢道:“世人皆说萧郎温润君子,在璇看来这话真是太假了。萧郎可是笑面虎,我都生怕有一日你谈笑间就把我骗得团团转。”
“还是你了解我。”萧敬对林璇的反击并不生气,他突然停下脚步,然后林璇也一同停下。
“但是阿璇,我把你当成我志同道合的好友,我不会骗你。”他顿了顿,补充道,“虽然我们有一日可能各为其主,但我却不想骗你。”
萧敬说的是真的肺腑之言,他性子里是有些狂放不羁的,但人交际时偏又敏锐得惊人。
有些人在他看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些人却只消说上三两句话,他便能确认这人与他志趣相投,且极其和他的脾性。
从前他很少遇到这样的人,没想到来一次卫国反倒遇上了。
人生得一二知己自然珍贵,林璇也值得他如此对待。
眼前的男子眉目清正温和,脸庞上时时带着温雅的笑意,眼里深处却是精密的算计,但纵然如此,他依然有卓绝的风骨与傲气,这使得他无法做下卑劣、背叛、腌臜之事。
虽心有万千算计,且能洞察人心,但他仍坚持着自己的底线。
林璇赏识这样品行高洁的人,她笑着直白道:“什么各位其主,说不得有朝一日,你我二人会共侍一主呢。”
萧敬想到那位明明手段凌厉,把卫国牢牢掌控在手的王上,一碰到林璇时,却像是孩子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珍宝一般,醋味大得惊人,连他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他看了眼提到那位卫王是,明显眼神宠溺的林璇,淡声道:“你说他啊,他恐怕嫩了点呢。”
说谁都行,就是不能说她养大的崽崽。
林璇想也不想道:“嫩是嫩了点,但他有仁心,且有手段与胸襟,说不得他能创造伟业呢。”
听着林璇这样高的评价,连他说一句不好的话都不行,又想到那位新君对自己的敌视,萧敬突然有些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