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鄞不会。”
梁勋怔愣地抬起头,瞥见沈初黛脸上转瞬即逝的悲伤。
他这才想起来,陆时鄞也不过上婢女所生,在宫外养了十数年直到兄长逝世,无人继承皇位,才被接进了皇宫。
“那是因为他没机会,若是有机会,他也会这么做的!”
“他不会。”
沈初黛轻轻淡淡一句话,却是击穿了他仅剩的那层伪装。愧疚席卷上心头,梁勋咬破了舌尖,猩甜的鲜血渗透出来,可那丝疼痛却掩不掉心头的痛楚。
他本是计划得好好地,由他假死造成两国开战,待鹬蚌相争后他再带着人手重新回到大梁,到时候便能有与兄长相搏的力量。
可是梁谷蕾却突然冒了出来,胡搅蛮缠地威胁他待她前来,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若他假死被梁谷蕾瞧出来,他多年的谋划便功亏一篑,他只能杀了她。果然,这效果比他死还要好呢。
他不过是不得已、任何人在这种生死抉择下都会选择让自己生的吧,这才是人之常情才是!
可如今沈初黛却说陆时鄞不会。
梁勋想起印象中那个病弱得需要轮椅代步的皇帝,似为了掩饰心头的不安,他冷笑道:“那是因为他无能!”
话音刚落,他脸庞被落下一个响亮的掌掴,力道大到他脸颊侧偏过去。
沈初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只敢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才是真正的无能。”
她拿刀鞘强硬地将他下巴抬了起来:“大梁内斗严重,根本无力与大邺争斗,你家老爷子应该是知晓了此缘由才会派你来结亲。你杀掉梁谷蕾嫁祸于我,就是想趁机将沈家搞下台,好让你们有匹敌的力量。”
“可这还远远不够,大梁在你皇兄二人的争夺下,势力已成两半。在这个情况下,他们绝不会轻易做损耗自己人手的事,故而这仗大梁根本打不过大邺。”
“你要的是大梁与大邺两败俱伤,而不是要一个向大梁俯首称臣的附属国。你该怎么做,才能让大梁与大邺旗鼓相当呢。”
梁勋下巴被桎梏着,被她这般紧紧逼视着,话语咄咄逼人、一句一句宛若设定好的武术招式往他身上席卷而来,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般神情他在别的人身上也曾看过,就是昨晚那个站在禁卫之首的男人。
沈初黛微眯着眼:“所以你势必也要让大邺乱起来,而乱起来做好的办法就是。”
她顿了顿,唇中最终吐出一个词语。
“内斗。”
这番话也是陆时鄞交代沈初菱叮嘱她的,要她来梁勋口中套出有用的讯息。看着梁勋眉角不留痕迹地抽搐了下,她不由抿唇,看来陆时鄞的猜测皆是对的。
可是这内斗的人选是谁,却是成了最后的难题。
“梁勋,你不好奇吗?我为何会知晓这般多。”
梁勋忍受着下颌处的疼痛,冷笑地道:“难道不是你猜的吗?你若有十足的把握,便也不必来见我了。”
沈初黛轻轻一笑:“难道你以为济北王真的会听从你的计划吗?昨日我收到了他的书信,我要是将你的计划与大梁和盘托出,再用你这个凶手为引子求个和平,将你送回大梁,你在大梁的下场会不会还不如在大邺呢?”
听她提及济北王,梁勋有一瞬间的瞳孔紧缩,虽然他很快速地掩饰好了自己的震惊,却还是被沈初黛捕捉到那一时的失态。
看来她赌对了,她轻轻一笑收回了手。
今日得到的信息已是够了。
沈初黛走出地牢,沈初菱正在外头守着,却是心神不宁地一直往里头张望,见着她出来忙是迎了上来:“阿姐。”
“想进去见他?”
沈初菱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却道:“还是不见吧。”
“你喜欢他?”
沈初菱默不作声:“阿姐,我会忘了他的。”
沈初黛轻捋了下她耳畔的鬓发,柔声道:“进去见见吧,见完了再忘了他。”
她也明白那种想要见到一人的感情,就比如现在,她特别特别想要见到陆时鄞。
这一次的七天,恐怕对于她而言,格外得长呢。
第67章 第六十七回
看着沈初黛略显落寞的背影,沈初菱唇角抿紧,站在原地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转身进去。
梁勋注定要死,今日恐怕是他们最后一面,至少她该是去看看,而且阿姐也说了。
看完便忘了他。
沈初菱这般地说服了自己,她步履轻缓地踏在青石板地面上,这儿阴湿易生青苔,故而地上遍铺了秸秆,纵使她尽量放轻了脚步,还是发出了踩压在秸秆上的清脆响动声。
地牢仅有走廊点了灯,梁勋的身影隐于黑暗中,听到脚步声响,原是以为沈初黛走而复返,开口嘲讽道:“这场博弈,我输了,你也未赢。沈初黛你觉得,仅凭你就能力挽狂澜吗?少做梦了。”
话语出口,却是没有想象中的驳斥,仅有无尽的沉默在空中游荡着。这种感觉让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某一日。
他满身疼痛滚烫、蜷缩在殿中床榻上,头晕眼花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殿中一片漆黑,他在殿中哭闹着说疼,却是唤不来一人。
寂静一片,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
他忍着身上的不适,裹着棉被踉跄地走到门边,却是听见门口宫女们嗑瓜子闲聊的声音。
“三皇子怎么不喊叫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估计是病晕过去了吧,你担心什么,娘娘不是期望的就是如此,最好啊他因病死去,省得留在宫里碍她的眼。”
“三皇子倒也可怜,母亲出身低贱,又早早病逝,如今他不被皇后喜,整个宫里谁敢帮他。”
“他有什么好可怜的,要怪就怪他那个贱婢母亲,趁着皇后娘娘怀孕的时候爬床,有了孩子竟还早产了两个月,差一点便要早于二皇子出生。皇后娘娘能不生气吗?”
分明全身拥着温暖的棉被,梁勋却觉得全身宛若浸泡在冰水之中,无法呼吸。他怕门口的宫女发现了他,只能小步小步地又挪回了床上。
他告诉自己,若是能熬过今夜,他定不会让自己再陷于这般可怜又无助的境地。
那一日的夜格外的安静,也格外的长。
他盯着窗外的月亮一整夜,靠着这一点光亮挨过了夜晚,直到月亮垂下天空露出太阳的光辉,他从殿中溜了出来,守在了父皇前去早朝的必经之路,故意晕倒在了他面前,才得以吃上太医开的药。
他才不至于死在那漆黑、寂静的夜里。
凭空想起那些记忆,梁勋心头浮上了一丝厌恶与愤恨,话语不由也冷戾了起来:“沈初黛,你为何不说话?”
却是依旧未能得到回应,他原是以为这又是沈初黛的诡计,抬起头触及那张清秀脸庞却是微怔在原地。
“你……怎么来了?”
梁勋话语不自觉缓和下来,说出口却觉得不对,又冷下了声音:“你也想来套我话,亦或是觉得被我利用了,来瞧我笑话的?”
沈初菱蹲下身,盘腿坐在秸秆上,隔着地牢栅栏瞧他,他没了平日贵公子的倜傥气度,全身尽是尖刺,下意识地刺向周围的所有人。
“我是来陪你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语调平静,声音轻轻:“今日之后,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梁勋眸光落在她脸颊上,心思百转间绕到最后又成冰冷:“我不想见你,也不需要你陪。你走吧。”
他喉头微动,最终还是吐出那句话:“少留在这里碍我的眼。”
他们本就是不同路的人,当日乔装逗弄沈初菱,是觉得她有趣,尤其是死命克制、却压不下心头对权势欲\\望的那副模样,格外的有趣。
听说她的生母也是个爬床婢女,可她的境遇却比他好了不知多少倍,至少传闻中忠国公府里三个姑娘不分嫡束,待遇相同。
可纵使如此,她仍旧生了不折手段、攀附权势的心,这样看来他的行为也十分合乎常理,他这样做是对的。
他很想瞧瞧像她这样的人,为了权势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他以元力的身份,假意用帮她讨三皇子欢心的由头将她引来,让他没有失望的是沈初菱终究还是来了,也为讨他的欢心做了不少事。
只是还未来得及看她的结局,赐婚便下来,他要在离开大邺京城前步好一切局,终于他选择在临行前一日动了手。
没成想到了最后,竟不是他看沈初菱的结局,而是她看他地,真当讽刺。
“我知晓你怕黑、怕静,有我陪着会好受些。”
沈初菱声音低柔,给这阴湿冰冷的夜添了份温暖。
“两国开战必会生灵涂炭,你还杀了自己的亲妹妹,权势就这般重要吗。”
“权势重不重要,你最是明白。不是吗?”
沈初菱沉默了些许,唇角轻轻荡出一丝笑意:“在知晓大梁和亲团出了事后,我才发觉在我心中,元力的生死比权势重要。”
“可是在此之前,该是国家大义。”
她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长睫微垂从眸中滚出一滴泪珠:“我真的很怕你死,可你为什么要作出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