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是。
小时候遛出去找隔壁家大哥哥玩,他五岁,哥哥十二岁,正是小升初的年纪,为了升入重点初中,翻来覆去背冗长拗口的诗词歌赋,计算那些出题刁钻的奥赛题。
小费彻在旁边捧着哥哥的本子,念了两遍《长恨歌》,一字不落地背诵了出来,让隔壁家小哥哥的妈妈对自己家儿子直摇头:“你看看小阿彻,人家五岁,都能背下来,你怎么背大半天还只能背一半?”
小哥哥委屈地顶撞回去:“那也不能只埋怨我啊,妈您看看费叔叔,人还大学教授呢,再看看温阿姨,长得漂亮脾气又好。我们家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哎哟,您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疼!”
都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也许会成为科学家、政治家或是经济学家等等,总之大家都对他未来有数不清的美好期待。
反而是费彻父母,从未想过这些,只说:“我们家彻儿,不求有什么大出息,这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已是最美满。”
结果,连这样平凡的愿望,都落了空。
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任何一个力气大点的成年人都能制住他。
被拐卖的路上,他被打,被骂,差点死掉,但他想,他一定要活下来,他要回到父母身边。
林家村,是他被拐的最后一站。
这个村子,闭塞、落后,十分封闭。
他记得村子外的世界,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出去,一定要读书。
在他数年的努力之下,他终于来到了外面,也辗转得到了父母亲人的消息。得知他们全都去世的时候,费彻在黑暗中坐了一整夜,决定回到林家村。
再回林家村时,村里已经从收买被拐妇女儿童到经营拐卖妇女儿童的事业。费彻知道后,决定从此入手。
那时他已近二十岁,在村里早该成亲生子的年纪了。
因为他长得好看,在外面读过书,村里不少女孩都暗自喜欢他。哪怕知道他们家条件不好,他有个酗酒就爱打人的养父,还有个脾气暴躁的养母,但,仍挡不住姑娘们前赴后继爱慕他的心。
其中包括林家村村长的女儿林稚真。
她小他一岁半,从小在村里长大,没有出过林家村。稚真是村里顶顶漂亮的姑娘,也是林家的小女儿,家里父兄都宠她,不让她接触他们所经手的那些龃龉肮脏之事。
也不愿让她和费彻在一起,因为费彻不是村里人,甚至来历不明,他们始终担忧有一天这个秘密会被暴露。
偏偏稚真就是喜欢他。
说亲那天,双方长辈谈完,留他们二人在室内独处。
既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自我介绍还是很必要的。费彻介绍完自己,拿过桌上的纸笔,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下,递给林稚真。
林稚真对着那张纸上的字,歪着脑袋看来看去,很是新奇。
待费彻将笔也递过来,等她在那张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时,她抿着唇,没说话。
她没出过村,不会念书识字。
稚真竭力想伪装,可还是让费彻看出来了。
他问她:“你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稚真听出了他话里的鄙夷和不耐,于是嘴唇坚毅地抿紧了,脊背越发挺直了,似要证明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这点“瞧不起”。可放在膝盖上攥紧的一双手,指节绷紧到发白,却还是泄露了这个没念过书的农村姑娘的伤心。
她喜欢的人,是个读书人,瞧不上她这个乡巴佬。
稚真的身体僵直,明明难过得要命,偏偏倔强,嘴硬到底:“不会写,那又怎么样。你因为这个不想娶我,我和阿爸说不嫁你就是了。”
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听说他挨打受伤躲在被子里哭肿了眼睛的姑娘不是她,那个为了嫁给他,缠着阿爸苦苦哀求的稚真也是另外一个稚真。
她爱得那样卑微,可也想留着自己在心上人面前的一点骄傲。
费彻的目光从她绷紧却忍不住微颤的纤细侧影移到那双攥得紧紧的小拳头上,看了一会儿,才道:“不怎么样。”
“我只是想说,你不会写,我可以教你。”
稚真飞快地转过头,看向费彻,明亮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种孩子般的天真烂漫。
费彻侧身看来,与她相视,好看得不像话的眉眼里,蕴着几乎将她整个人溺在其中的温柔。
他问:“你想学吗,写你的名字,稚真?”
婚后,他果然教她认字、写字。
稚真学得很快,可她爱耍小聪明,常常揣着懂装不懂,让费彻一笔一划教她。
每每这时候,费彻与她同握一支笔,英雄牌蓝黑墨水的香萦绕鼻尖,他握着她手的温度让她炽热到发烫。
稚真只需要微微仰起眼睛,就能看到他漂亮的眼睛、认真的眼神。
她心猿意马,他了然一切,然后唇角轻轻扬起好看的弧度来:“我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可以让你这么喜欢。
她赧然。
他手里的笔从指尖落下,骨碌碌在桌上滚了几圈,落下,无人去管。
空气里除了浮动的墨香,另有种气氛正在发酵。
在稚真的不知所措中,费彻低下头,手捧着稚真的脸颊,唇慢慢靠近她耳畔,他一呵气,热得她全身又发软又发烫:“真真,我们到床上去。”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费彻是稚真最好的老师。
他教她读书写字,告诉她大山之外的那个世界,如何美好,又如何残酷。
“有的人表面对你笑着,背着的手里却藏着刀子,要害死你。”
说完,他沉默,而她主动抱着他,不肯撒手,“不会的,我不会让你被害的,我会挡在你面前的。”
费彻看着这个天真的傻姑娘,手抬了起来,想回抱她,抬到半空中,落了回去。
林家村的恶行没有彻底瞒住林稚真,她终于知道了自家族人做的那些事,现在仍继续的,还有以前对费彻所做的。
林家村关键性的证据,是林稚真拿到的,林家族人没有防过她。拿到之后,林稚真把那本证据交给了费彻,并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毫无隐瞒地告诉给他。
“对不起,阿爹把你留了下来,这里本来不该属于你……你把它带出去,我听说外面有人会管,我阿爹他们做了坏事,该罚的。”
等了这么多年,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费彻却犹豫了。
他说:“你和我一起走,你一个人留在这,我怕不安全。”
稚真对他笑:“你先出去报案,等外面落实了,我等你回来接我。那时候,我还有秘密要告诉你。”
她没有答应和他走。
而他走了后,再也没回来。
林家村的大火,将他的心也烧了个窟窿。离开大山以后,费彻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了结了前尘往事,替父母和他自己报了仇,可他不仅不为此感到快乐,反而愈加痛苦。
有一天,他好不容易睡着以后从梦中惊醒。梦里的林稚真,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织婴儿穿的线衣,嘴里哼着童谣,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因而抬起头来看着他,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嘘,小声点,别把她吵醒了。”
她是谁?
身上冷汗凉透后,费彻想起来,临走前林稚真没说出口的那个秘密。
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却太晚了。
此后二十余年,每夜入眠,噩梦无一缺席。
直到在蒋辞南那里见到了嫣然,费彻心中某处时时作痛的伤口,有了可以愈合的机会。
恨,填不满内心的空缺,而爱可以。
……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做梦了,今晚不知道为什么,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的稚真,看上去年纪和他一般大了,细纹爬上了额头,白发从黑发里面冒出。笑起来却一点都没变,她说:“你也老了,和我一样。”
费彻跟着笑,是啊,岁月催人老。
“只有女儿,她是长大了。”林稚真轻声感叹,“我们的女儿,现在出落得真好啊。”
“你们父女俩,好好照顾自己。几十年后,我们一家就该团聚了。”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费彻笑着醒来,却先擦了擦眼角。
没有了睡意,他起身下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杯喝完忍不住又倒了一杯,没等生出醉意,反把女儿给找了过来。
女儿管起爸爸来,毫不手软,费嫣然直接收了他的酒杯:“不准喝!爸,姜医生说了你不能再喝酒了。”
在外威风八面的影帝回到家,在女儿面前,可怜巴巴,像个老小孩:“然然,再让爸爸喝一杯。”
“不行不行,这是为了你好。”
女儿说好,肯定就好。费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酒被收走,无可奈何。
费嫣然放完酒以后,坐下,陪他聊天。
“爸,那个,你是不是认识邹董?”女儿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谁?”
“一个出名了很多年的男歌手,大家都叫他天王,几年前还给你主演的电影唱过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