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和跟随自己来的人说了几句,将萝拉指认的“有疑点者”找个借口支开,在尽量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将他关起来。与此同时,赫尔曼终于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和凯撒继续商议。
萝拉拿干草和磨牙的小竹棒专心致志地喂着兔子,对身后的事情充耳不闻,直到凯撒叫她名字,她才跳过来,将准备好的东西送给赫尔曼。
赫尔曼摸了摸萝拉的头发。
他对凯撒说:“作为外祖父,我希望萝拉能够永远这样快乐下去。”
萝拉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赫尔曼。
“但是,”赫尔曼话锋一转,对凯撒说,“作为赫尔曼,我希望夜莺能恢复正常。”
凯撒颔首:“我明白。”
赫尔曼弯腰,将一枚胸针放在萝拉的手掌心。
是一朵精细的蔷薇花,花瓣端是一只美丽的夜莺,用尖尖的喙啄动花瓣。
萝拉很喜欢,用手指戳了戳。
她兴奋地道谢:“谢谢外祖父。”
在处置叛徒阶段时,凯撒终于松开捆住萝拉的绳子,放她和亚瑟一块玩。
身上有着乙醇味道的男人被暂时关在小木屋中,赫尔曼和凯撒两人一同审问这个家伙。
亚瑟守着萝拉,他的眼睛没有从对方身上离开过,寸步不离。
他真担心自己一眼看不到,萝拉就趴下来去吃兔子的草。
虽然是萝拉名义上的“表哥”,事实上,亚瑟和萝拉接触的时间很短,他只知道萝拉有一肚子冒不完的调皮念头,也知道对方经常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她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在欺骗凯撒后全身而退的家伙。
小白兔已经被萝拉逗弄到暴躁,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男性的惨痛叫声,萝拉蹲在笼子前,忽然叫他:“亚瑟。”
亚瑟说:“萝拉小姐,我在。”
“你说一个小兔子,被关在这样小的笼子里,也会感觉到痛苦,”萝拉伸手,触碰着小白兔的爪子,忽然说,“那阿斯蒂族人呢?他们是人,却还要被关起来,这样很不公平。”
亚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萝拉。
她的语调仍旧是特有的天真无辜,但这个问题让亚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良久,亚瑟说:“世界上很难有绝对的公平,萝拉小姐。”
萝拉双手捧着脸,她盯着笼中的小白兔,忽然说:“如果知道生下来会被囚禁,那么他们还会出生吗?”
亚瑟不言语。
萝拉转身,她语调轻松,笑起来,像是刚才那些话都是亚瑟的错觉:“兔子好喜欢吃干草,你说世界上有没有干草味的冰激淋哇?”
亚瑟不是售卖冰激淋的商人,更不是生产商,他无法给出回答。
没有凯撒在的时候,萝拉很安静,直到半小时后,脱下外套、只穿着黑衬衫的凯撒走过来,萝拉扑过去,撒娇地在他怀抱中蹭了几下。
她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几乎能够看到凯撒挥舞鞭子的模样——
密闭的审讯室,刺目到让人无所遁形的灯光,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手腕和脖子被镣铐束缚到疼痛,凯撒手中挥舞着钢鞭,抽打惨叫连连的男人。
刺耳的、骨头断掉的声音。
那个男人将自己的饭分给萝拉。
他在食物中裹着纸条,试探着确认萝拉身份。
他是夜莺的上一任联络员。
对方也是阿斯蒂族的间谍,是最早被抓、接受过种种拷问,最终给了一个假密码,只为保全最后一只夜莺,隐瞒萝拉的存在。
虽然他是极端派分子,也参与策划了一场暴动……
但,始终等待,只能等待越来越强的压迫,只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变得和自己一样,生下来注定是“卑贱之人”,脸上被强制性烙上痕迹,无论怎么努力上进也无法突破偏见,即使再聪明也只能依靠出卖劳力甚至出卖身体来换取钱财。
我们反抗,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未来。
为了我们的同胞,为了种族的明天,为了千秋万代。
身躯遭受鞭笞,但从不后悔。
……
萝拉闭上眼睛,剧烈的疼痛从太阳穴传递,她疼得轻轻哼了一声,凯撒伸手给她揉,低声:“怎么了?”
萝拉说:“饿了。”
她说了谎。
凯撒刚刚鞭打过人,虽然外套已经被处理过,但身体上的味道仍旧有一些,他把萝拉抱起来,笑着问:“不是已经吃过晚饭吗?想吃什么?”
萝拉说:“随便。”
她盯着亚瑟收起来的盒子,浓重的血腥味是从这个放鞭子的盒子中透出来的,凯撒的怀抱温暖,萝拉却仿佛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狭窄的审讯室,凯撒鞭打完男人,用沾着血液的手套触碰她脖颈上的牙痕,问她:“现在想和我谈谈了吗?”
萝拉的胃有些不舒服,她想要呕吐。
上一任联络员传递给萝拉的最后一道讯息,是用鲜血滴落在地上的蔷薇花瓣上,摩斯密码,翻译成阿斯蒂族的文字,就一句话。
“活下去”
无论如何,请作为夜莺活下去。
最后一只夜莺……尤金妮……安吉拉老师……
这些讯息险些要挤爆萝拉的脑袋,她大口喘着气,直到凯撒意识到她的异样,捏住她的脸颊:“萝拉?怎么了?”
萝拉额头上冒出更多的冷汗,她摇了摇头,趴在凯撒肩膀上。温暖和血腥味交织,审讯室的记忆像落在池塘上的纸张,渐渐淡去,但字迹却漂浮在水面上,悠悠晃晃,不肯停歇。
萝拉说:“我好饿,饿得要没有力气了,凯撒。”
她分不清记忆和现实的区别,但这种异常显然引起凯撒的注意。晚上,萝拉睁大眼睛,问凯撒:“以后阿斯蒂族人的小孩也能够吃到昂贵美味的冰激淋吗?”
凯撒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萝拉盯着头顶的黑暗,她摸了摸自己脸颊,没有任何烙印,皮肤光滑,但这里应该有痕迹。
她说:“我想要让每一个阿斯蒂族人自由。”
凯撒安静一下。
萝拉一滚,滚到他怀中,她拉着凯撒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萝拉说:“你会是我的同盟吗?”
凯撒的手掌心贴住萝拉的后背。
即使没有人告诉她这些,即使她几乎没有接触到阿斯蒂族人的机会。
无论是否存在记忆,无论自己种族如何,萝拉都做了同样选择。
“是的,”凯撒说,“我是你的同盟。”
-
圣诞节到了。
所有的商店都关上门,道路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到行人的影子,偶尔才能看到匆匆忙忙的车辆,在幽暗的夜晚之中穿梭。
教堂的忏悔室中,漆黑一片,本该在门帘外忏悔的艾米莉亚却进了里面,身着神父服装的手捂住她的嘴巴,阻止她发出声音。
高傲美丽的银色长发垂落肩膀,松松散散,樱桃蛋糕的气息如同被利刃切割,在狭窄黑暗的空间中扩散,有着烘培咖啡豆气味的牙齿咬住后颈,如同捕食猎物的狼,艾米莉亚睁大眼睛,无法发出声音。
唱诗班的声音隐隐约约传递过来,艾米莉亚虽然不是虔诚的信徒,但在宗教场所和穿着神父衣着的下属私会,仍旧有种令她想到就开始头皮发麻的背德感。
尤其是,对方是曾经匍匐于她脚下的、忠诚的狗。
一只面对其他人都是狼,唯独对她温顺的大狗狗。
为她冲奶粉,送她上下课,艾米莉亚生理期的第一份卫生用品是对方买的,她发热期使用的第一份抑制剂也是他亲手贴上的。
艾米莉亚咬住对方的手掌,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安加斯取下抑制环,重新自背后拥抱她。
“大小姐,”身着神父衣裳的安加斯用力抱住艾米莉亚,在她耳侧说,“请再等等我。”
艾米莉亚没有说话,她说不出话语了。
现在不能永久标记,她的脖子因为发热机制而变得滚烫,从肌肤往外透出的红,如同熟透了的玫瑰,安加斯退后一步,没有整理自己,单膝跪在艾米莉亚脚边,仰脸。
艾米莉亚的手贴靠在松木的隔板上,忏悔室中没有暖气,没有壁炉,可以称得上寒冷,但她一点儿也感受不到,有团火在裙子下,而唇舌都是助燃剂,将可能会凝固或者冻住的痕迹烧了个干干净净。
忏悔的时间最高上限是一小时,嘴唇上有着蛋糕味道的安加斯对艾米莉亚说:“我们和政府的正式交涉安排在下个月。”
下个月。
旧的一年离去,新的一年刚刚开始。
属于阿斯蒂族人的新年要开始了。
艾米莉亚额头上有着汗水,她银白色的长睫毛湿了一片,紫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光泽。
“如果顺利的话,”安加斯说,“我们将会重新建立学校,社区——我的意思是,阿斯蒂族人也可以购买普通房产,我们能够获得应有的权利;在生活上,我们可以和所有的国民一致。”
在凯撒和赫尔曼的私下商议中,如今已经将隐藏在组织中、所有曾经和政客勾结过的成员都成功捉到,而作为交换,赫尔曼通过惩戒,也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政客的名单,交给凯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