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宫内除了德全低低地啜泣声,再无动静,肃穆地可怕。
而周瑕这会儿正跪坐在正中的桌后。
那是原本小皇帝写作业的地方。
这本不合规矩,但是……却所有人都视为理所当然。
三位摄政大臣,亲王告病在家、镇北侯因北狄南下前往北疆,朝中诸事都以这位相国为尊。
连皇帝都以“父”称之,自然没有人不识趣地去说什么。
赵渊望狼狈地从密道爬出来,就对上这么一宫的人。
他一眼看见坐在那里的周瑕,刚才的后怕涌了上来,他踉跄着往前,啜泣着就要往周瑕那里跑。
只是,中途却突然顿住。
他看见周瑕站起身来,缓缓走过了来。
明明相父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严厉的表情,可是赵渊望就是莫名畏惧。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相父缓步上前,屈膝触地、手臂伸平又划过一个弧度往前,俯首向下……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三位摄政大臣都被免了御前跪拜之礼,相父这是……
赵渊望:“相父?!”
周瑕拒绝了他的搀扶,仍旧跪地,朗声道:“臣无能,愧对先帝厚望。”
第78章
赵渊望屈膝和周瑕相对而跪, 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错误,本就嘶哑的嗓子都快出不了的声了。
周瑕这才叹息了一声,终于起了身。
无论何人来看, 都是好一幕忠臣谏主的大戏, 就连赵渊望本人这会儿也是诚心诚意地觉得, 是自己顽劣不堪、才让相父如此忧心。
周瑕看了一眼被绑的德全,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眼, 却叫德全整个人都打起了哆嗦, 他忙不迭地磕头认错,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不该挑唆圣上耽于玩乐, 丞相赎罪、赎罪啊!”
周瑕没说话, 只微微扬了下头,禁军立刻就会意, 拖着德全下去。
像是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德全的声音陡然尖细起来,“陛下!陛下救救奴才!救救奴才啊……”
赵渊望的心下不忍,不由祈求看向周瑕, 嗓音嘶哑微弱道:“相父……”
周瑕垂眸淡淡看了他一眼,赵渊望立刻就不敢多说,默默低下头假装鹌鹑。
半晌,他才盯着写了一半的纸张开口道:“亲贤臣远小人, 朕、朕晓得的。相父,相父放心……朕……朕会好好完成课业的。”
周瑕这才神色稍霁,语气柔和地给了句赞扬, “陛下聪慧勤勉,是百姓之福。”
赵渊望难得被夸,有点不大好意思地揪了揪衣角,有什么勾在衣裳的东西被这动作带的掉下去,在地上跌撞了两下,滚到了周瑕眼前。
是条银色的手链,上面缀着青色的宝石。
周瑕起身的动作一滞,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视线定定落在那手链上。
赵渊望本来还有些疑惑,这明显是个女子的东西,他没有戴啊?
抬眼看见周瑕明显不对的神色,他慌慌张张地解释道:“相父您误会了,我、我没有……没有……”
他说着福至心灵,一下子扬声道,“这是那个女妖精的!”
*
小皇帝为了出宫还是很拼的,连各地守卫巡逻的时间路线都摸了个清楚明白,有些地方估计还是特意为了今天调开。这下子倒是便宜了萧祁嘉,一路上可谓是有惊无险。但等到了宫门口,也已经是月上梢头的时候。
这是个偏僻的小门,周围荒草丛生,被夜色衬着,更显惨淡。很难想象气派的皇宫里,也有这么荒芜的角落。
到了这里,萧祁嘉总算松了口气,她上前一扯那生锈的锁,果然像是小皇帝说的,这把锁是虚挂在这里的,可以直接拿开。
萧祁嘉推门往外去,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声,似乎稍用些力气就会让它提前寿终正寝。
萧祁嘉一面感慨着这届的皇宫不行,一面推开门打算往外走。
只是脚刚踏出门槛一步,她木着脸退回去,重新又关上了门。
门外一点点动静也没有,只听见几声稀稀拉拉的蝉鸣,因为入秋而变得有气无力。
萧祁嘉低着头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这才重新打开了门。
那人仍站在门外……
身姿修挺如竹,月色浅浅淡淡洒在他的青衣上,甚至隐约氤氲出柔光。他看着隔着一门站在那里的萧祁嘉,眼睛弯起,琥珀色的眸中漾起了清浅笑意。
这个感觉……怎么形容呢……
像是高居于九重天上的悲悯谪仙,只为你一个人卷入这万丈红尘之中,经历这尘世中的情劫。
萧祁嘉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脸、这身材、这气质……真不愧是她破例氪金的男神。
周瑕看着她退后,脸上的笑意微拢了些许,但目光仍是柔和的,他往前一步,语气轻柔——
“跟我回家罢。”
……
萧祁嘉也没想到,周瑕“回家”,回的其实是“萧府”。
萧祁嘉都许多年都没有来过洛京了,也不知道其中发生过什么,原本萧索荒凉的府邸已经被收拾了干净,簇新的牌匾在夜色中泛着盈盈的光辉。
过去那么久,久到萧祁嘉对游戏的记忆都有点模糊了,她抬眼看着那府邸的大门,觉得有些陌生。
周瑕一路沉默地送了她回去,看她在门口站定,也不催促,只陪着她一起,静静地站在这里,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在她的侧颊之上,目光柔和却又带了些难言的幽深。
许久,萧祁嘉终于回过神来,她上前一步,请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应答,萧祁嘉下意识地看向周瑕,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柔和,萧祁嘉想了想,抬手又轻敲了两下。
里面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声,“太晚了,明儿再来罢。”
语气还又一丝丝不耐。
如今的萧府,虽没有正经的主人,但是来拜访的人却从来不少,毕竟谁都知道,萧老是当今丞相的恩师。
而一年前萧老之案重审,又是周相一手主持。
这其实不算是什么大事儿,毕竟萧相已经过世了。
任凭当年的萧相是怎么权势煊赫,他如今也是个死人了,死人是翻不起任何波澜的。
这案子昭雪,最多让天下人知道,如今的丞相是怎么重情重义、不忘师恩的。无非是让周瑕本就好的名声上,再添上一层美名。
或许还为想要讨好周相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大小官员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毕竟丞相家的门槛高,但是如今没了主人的萧府,可十分容易讨好。
但重新被周瑕收拢到萧府的仆人们,大部分都是当年旧仆。萧府尚且煊赫的时候,他们这些做仆役亦是不缺讨好之人,走到哪里去都有人捧着;而萧府败落之际,他们亦是受尽人情冷暖。
这般大起大落经历下来,能等到如今的光景的,都多了几分通透,在旁人眼里,倒是平添了几分不凡。
如今,这大半夜的敲门,守门的老仆本不欲理会。
毕竟青天白日的不来,这会儿过来,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儿。外人看来,周相如何重情重义,但是经历过起起落落的这些萧府旧仆却不敢赌人情冷暖,他们多是只求片瓦安身之地,实在是不想再搅入什么政事之中。
只是那敲门声不止,让人入睡也不安宁,老仆终于叹着气出门,拿了门闩开、把门了条小缝,本来欲要出言赶人。
看见门外的人却是一愣,“丞……丞相。”
周瑕依旧是表情温和,他没什么架子地冲那老仆点了点头,又往侧边移了一步。
那老仆本要行礼,但是看见周瑕让出来那人,他却一愣。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浑浊地眼中登时蓄上了泪。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人影,他连忙抬手去擦,布满皱纹的手使劲揉了揉眼,他张了张嘴,哽咽地吐出了那个称呼,“……大小姐!”
从大门开始,萧府的灯光次第亮起。暖融融的光照得院子里恍若白昼,低低地带着啜泣声的“大小姐”断断续续,这些骚动直到天际泛起了熹微的晨光在渐渐消退。
萧祁嘉的到来好像给这些人带来了主心骨,原本暮气沉沉的眸子重新泛起了光亮,怎么都扫不去死气的宅子也好像重焕起了生机。
*
萧祁嘉前一天晚上实在是睡得太晚,几乎是天亮才沾到了床。
这沉沉的一觉睡过去,等睁开眼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通宵的难受昏沉让脑袋有点迷糊,萧祁嘉盯着床帐上那精致的绣纹看了一阵儿,慢半拍回忆起来,自己昨天出宫正撞到周瑕,被他带回了萧家。
床帐拉得严实,里面光线昏暗,萧祁嘉一时半会儿也判断不出这是什么时候,不过,想必已经是不早了。
她坐起身来,刚想要拉开床帘,已经有一只手先一步,动作轻巧地将帘子挂在两边的钩子上,对萧祁嘉笑道:“小姐,你醒了。”
这姑娘五官都是精致小巧、一张鹅蛋脸本该清秀可人,但一边的颊侧上是狰狞的伤疤,凹凸不平、看起来分外可怖。
萧祁嘉视线在那疤上一扫而过,却是落在她眼下的青影上,“你没睡?”
茱萸弯眼笑了笑,“小姐回来了,我太高兴了,就……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