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狼狈地垂着头,黑发纠结成绺儿,往下淌着水,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上。而他的脚下,早就积起了一滩水洼,是浑浊的红色。
卫盛风手里拿着一根漆黑的长鞭,他手臂挥过,纤细的鞭梢破空,甚至发出一声锐响,然后狠狠地落到卫修慎的背上,血水溅出,卫修慎整个身子都绷了紧,原本垂着的头仰起,露出被长发遮挡着的面孔。
树上的卫言桃正对上他的眼神。
瞳孔漆黑如墨,本该是眼白的地方却泛着血色……锐利的、压抑的、甚至是愤恨的……好似被囚于笼中的猛兽。
卫言桃被这个眼神吓得呆住了。
她僵立在树上,手臂死死抱住一旁的主干,险些惊叫出声。
不、她觉得自己已经叫了,嘴巴大张,可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喉咙一般,让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那一瞬间,她甚至连呼吸也忘了。
她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死死地抱着树干。
过了也不知多久,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雨淋透,底下的鞭声终于告一段落。
卫言桃呆呆低头,那却不是终止。
一桶凉水对着卫修慎的背泼上,闷闷的痛呼声响了一半,又被清醒过来的主人紧咬牙关咽了回去,本停下的鞭声复又继续。
……卫言桃并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前一日还对兄长目露赞许的爹爹会下这么狠的手?这明明是要把兄长活活打死的打法。
但这些都是后来才慢慢生出的疑惑。那一晚,她全部心神都被那带着血色恨意的眼神摄住,整个人都被一股恐惧笼罩。
等到第二日早晨,才被惊慌失措的丫鬟找到。
又是接连数日的高烧。连昏迷中,都不自觉地发着抖。
第9章
卫言桃像是怕极了卫修慎,几乎是在卫修慎点头瞬间,就忙不迭了告辞出去。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却是灰溜溜的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萧祁嘉看着卫言桃狼狈而去的背影,不由又将视线转回到卫修慎身上——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生生把一个活泼开朗的好少年,变成现在这人人惧怕的活阎王的模样。
卫修慎对上她的眼神,眉毛一扬眉,无声询问。
萧祁嘉半垂下眸子,果真是不一样了,要是少年时的卫修慎,这会儿早就咋咋呼呼地开口问了,哪有现在这模样。
丹朱在旁看着这两人的眉眼官司,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一时觉得自己和卫言卿在这书房里十分多余,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会儿卫修慎倒是看到了桌上未及收的那张沾了墨的字。
大大的“衛”字正正中中地印在白纸上,卫修慎识得她的字迹,脸上残余的那点冷厉也消弥了干净,露出点笑来——
自己的姓氏由她笔下落下,总叫人觉得心底生出些异样的柔软来。
他凑近了打量……只一个字来,其实也看不太出什么。
只是笔锋转折处,本该使力的地方,不免透出些虚浮的痕迹。
卫修慎一下子就想起了她腕上的那伤,虚搭在椅子背上的手一个使力,只听一声闷闷的开裂声,紫檀木的椅竟被他生生地捏出了一道裂痕。
见萧祁嘉看来,卫修慎又若无其事道:“我让人换把椅子过来。”
萧祁嘉倒是忍不住“哧”地笑了。
少年时的卫修慎力气就比一般的成年人还大些,他那会儿还不能好好控制这力气,下手总是没轻没重,弄坏了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这假装无事发生过的模样,还当真让人莞尔。
卫修慎被她这笑惹得怔愣,心中郁气竟莫名散了。
好似只要能逗得她开怀,其余事情都算不得什么了。
但想到这几日让人去探查的结果,卫修慎又是眼神微凉。
他先前一直以为,萧祁嘉被周瑕照看着。他克制着不去打探她的消息。他知道自己听到她的消息得越多,就越忍不住……
——他怕自己会做出些什么,叫她恐惧的事儿来。
可他查到了什么?不过一年的光景,她就离开了周府,然后便查不到踪迹。
是真的走了?还是……刻意做出的假象?
手腕上那伤口,依照卫修慎对人体构造的了解,自然知道那伤会有什么后果。
卫修慎又垂眸,看着她盖住鞋面的长裙,若是所料不错的话……
尖锐的上下犬齿彼此擦过,眼皮微垂,遮住了眸中的戾气,再抬头时,表情已经恢复了以往。
他拉过萧祁嘉的手,塞了一个小瓷瓶到她手中,“伤药。”
她的手白皙又柔软,稍稍泛着凉。就这么握在手中,好似一不留神,就会化了一般。
卫修慎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在萧祁嘉抬眼看来时,又一脸正经地回视,抓着她的手也放了开。
那正直又正经的表情,倒教萧祁嘉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卫修慎来这一趟,似乎就是为了送个伤药,又叮嘱了几句那药的用法,就离了去。
他这一走,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起来,卫言卿凑到萧祁嘉身边,这才敢开口询问,“祁姐姐受伤了吗?是在山上的时候?”
萧祁嘉笑摇了摇头,只搪塞了几句“旧伤”,倒是很轻易地就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之后,卫言卿又仰头看向萧祁嘉,眼中露出些期待,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又不大好意思。
萧祁嘉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夸奖道:“卿儿方才很勇敢。”
卫言卿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红扑扑的,声若蚊呐地低低应了一声。
“不过,下回要注意保护自己才是。”
卫言卿依旧是一副晕乎乎的表情点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萧祁嘉看着小姑娘一副要飘花瓣的表情,无奈的笑了笑——
算了,下次再说罢。
*
而门外,卫修慎左手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柔软微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手心。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胸膛起伏……
——慢慢来、别吓着她。
*
此刻,卫言桃已经跪在了祠堂中。
方才卫修慎虽然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有让人监督的意思。
但卫言桃却丝毫不敢在里面做什么文章,她从听雪阁出来,连自己的院子都不敢回,直接跪到了祠堂里。
冬日的洛京带着瘆人冷意,祠堂又不像她的屋里,可没有炭火烧着,空气都泛着寒。
她又素来爱俏,为免臃肿,穿得并不多,这会儿冷风从窗缝门缝里灌了进,惹得她直打冷颤。
卫修慎带来的阴影褪去,压抑在心底的愤恨又生了出来。
——卫言卿那个死丫头!
还有那个姓祁的女人。
卫言桃当然不觉得那女人是早就没了踪迹的萧家千金。
虽然,她不得不承认,那女人确实有几分姿色,但当年的萧祁嘉,可是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求相见一面的倾国之貌,这女人还差得远呢。
何况要是真的萧祁嘉,兄长怕是早就收拾了院子,叫人好好照顾着,哪会儿叫人跟着卫言卿那臭丫头挤一处。
据青黛说,那女人是和卫言卿一起被兄长救回来的,卫言桃不由又想起那一双秋水似的眼睛。
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说不准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缠着兄长进的门。
她心底冷笑:等过段时日,兄长厌了,她定要把那对眼珠子挖出来,看她还拿什么勾人。
想着到时候那女人跪在她跟前磕头求她的模样,卫言桃总算神色稍霁,连带着祠堂里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正想着这些,背后的门却突然打了开,一阵冷风灌进来,冻得卫言桃一个瑟缩。
她猛地回头,正待张口怒斥,看清来人后,脸色变了变,虽还不大好,却把那到嘴边的喝骂咽了回去。
来人是何夫人身边的婆子,姓秦,平素帮着何夫人管家,就连姑娘们见了,都称一句“秦妈”。
秦妈在门口时,步子还是不紧不慢的,可一进门,却立刻加紧了脚步,连忙奔到卫言桃跟前,慈眉善目的脸上满身心疼的神色。
她拉住了卫言桃,连忙把揣在怀里的手炉塞到过去,被烘得暖呼呼的手还拉着卫言桃手一个劲儿地揉搓,嘴里道着:“夫人知道六姑娘在这儿,忙就叫老奴过来了,这可是怎么闹得?这大冷天儿的,竟叫姑娘跪这儿来了?”
手炉一入怀,卫言桃被激得哆嗦了一下,发僵的身子终于回了些暖。但听着秦妈的话,她心中又止不住冷笑。
她本还奇怪,她那惯会做姿态的嫡母怎么不亲自过来。
原来是怕她闯了祸,带累了她。
也对,自己本来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要是这刀惹怒了府里当家的侯爷,那还是早早扔了得好,免得沾了自己的手。
卫言桃心中转着这些想法,脸上却做出一副又气愤又委屈的模样,怒气冲冲道:“兄长怎么能这样……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倒要罚我!?”
秦妈眼神闪了闪,又关切问了几句。
卫言桃心里有数,一面卖着惨、一面将方才听雪阁的事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