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益以为自己不会哭，他很早就告诉自己，眼泪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可是再次看到外公包容慈爱的笑容，徐益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胡乱用衣服擦了一把，徐益冲老人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怎么只穿一件衣服？”老人看见徐益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赞同，眼下刚入秋，像徐益这种火气旺的少年一件衣服足够了，但老人却已经穿了三件衣服，徐益注意到这点，又是心涩不已。
徐益握住老人的手，嘻嘻哈哈道：“外公，您摸摸我，可暖和了，再穿衣服我都要热的冒汗了。”
于外公一摸，果然是暖和的，他面色稍缓，又皱起了眉头，“我记得今天是星期四，你下午不用上课？”老人凌厉的目光落在随后而来的徐堂禾身上，“你爸带着你逃课？”
“外公，我下午是体育课，就是蹦蹦跳跳之类的，我想您了，所以让我爸带我过来看您的。”徐益撒了一个小小的谎，面上笑着心却更沉重了，果然是外公不好了，他爸才会特意把他从学校接回来。
目的，是为了见老人最后一面。
于外公听到外孙黏糊的说想自己，面色一红，故作严肃道：“体育课也很重要，不然学校设置这个课程干什么？下不为例啊。”
“我听外公的。”
于外公：“你这个小滑头！”他把手臂从清扬手上移出来，摆手示意她离开，“我和我外孙说说知心话，清扬你别在这里打扰我们。”
徐益快速接手搀着于外公。
“最多十分钟就要进屋。”清扬嘱咐道，她是不赞同老爷子在外面溜达的，别看老人脸上笑呵呵的，实际上每一步都在花费着他巨大的精力。
于外公不悦道：“管起你老子来啦，快走快走！”
“外公别生气，我妈就是操心的命，我都习惯了，您比我还要先习惯呢。”徐益自然说出以为一辈子不会叫的称呼，在于外公面前没露丝毫端倪，他不想老人临走时还要担心他们。
于外公哈哈大笑，点头附和，“你这娃娃才和你妈相处十年，我和你妈啊，那得有三十多年了，幸亏你爸不嫌弃把他娶回家，不然我这头都要被她念叨秃了哟。”
看似抱怨，其中却蕴含着无尽的温情，徐益敢保证，如果他要是附和外公说他妈妈的不好，保准就要被外公拿拐杖敲头了。
老人家就是这样，他可以说子女的千般万般不好，但若是外头的人说了半句一句，是能拼出命来维护子女的。
“你妈的脾气不知道随了谁，倔死了，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低头，你外婆是个真正温柔似水的女人，外公我呢脾气不好，但也不像你妈这么差！当初你爸第一次上门，我没有为难他，就是因为我这闺女啊，脾气差的我怕把你爸吓走了，以后再找不到对象了。你爸是个能包容她的男人，把你妈交给你爸，我很放心，这多年，也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出错。”于外公得意和徐益炫耀，老妻走了，他就剩下女儿放不下，如今女儿的生活明显过的很好，于外公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徐益：“我爸的脾气是特别好。”
于外公感慨：“你爸也不容易，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很少有你爸这么优秀的。不愤世嫉俗，懂得知足常乐，你爸是个聪明人。”老人往后看了一眼，神秘兮兮的凑到徐益耳边说悄悄话，徐益配合做出好奇的神情，就听见他外公说：“你肯定以为你家是你妈做主，其实外公告诉你，真正做主的是你爸呢。”
“不可能。”徐益是真的惊愕了，“我妈说往东，我爸绝对不会往西，您没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妈在家里说一无二。”
于外公对于徐益不相信自己不太高兴，他气呼呼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你爸不会往西，是因为他想去的就是东！你仔细想想，你爸说出的话，你妈有哪一次坚决反对的？小孩子家家的还怀疑外公，我比你多了六十多年的阅历，难道还不比你懂得多？”
徐益顺着外公的话仔细回忆，他爸在家里提出意见的次数不多，以至于徐益完全忽略了他爸，但是好像似乎他爸说出的话，于清扬都没有反驳哎。
究竟是他一直的认知错误，还是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是错的？
徐益不敢相信他爸是家里的幕后boss，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父子两最后为什么会沦落到卖房子的地步？徐益本来就在隐隐怀疑他重生的世界不是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可能有些绕口，反正就是这辈子的他爸妈不是他上辈子的爸妈。虽然相貌一切都没变，但就不是那两个人！
所以他弄错仇恨对象了？
徐益哀嚎，老天爷不带这么玩他的吧！
他早就不做自己是天选之子的美梦了，但既然让他有了重生的奇迹，为什么还要让他经历现在的乌龙啊？徐益鸵鸟般的不想去面对当下，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这只蝴蝶太大了，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其实都是这只蝴蝶造成的。
对，就是这样。
于外公浑浊却依旧闪着精光的眼神注视着大外孙，“这是我和你的秘密啊，不能告诉你爸妈，不然外公就不和你好了。”
外公如小孩儿般的语气，让徐益甩走脑中的思绪，他保证：“我绝对不说。”这种对他世界观重重撞击的秘密，他就不该知道。
一老一小安静了一会儿。
徐益只盼时光停留在这一刻，给他多一些再和外公相处的时间。
“小益啊。”于外公突然叫他。
“外公我在呢。”
“外公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于外公斟酌着问道。
徐益重重道：“能。”一百件，一千件，一万件，只要他能做到的，统统都可以！
“外公已经拜托你爸爸，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两。现在外公想拜托小益，想让小益帮外公好好看着外公唯一的女儿，对她多点耐心，好不好？”于外公怅惘道，“外公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看淡生死了，但外公还是放不下啊。你爸爸值得信赖，可外公还是不放心外公的女儿只有他一个人护着。所以外公想自私一回，让小益在一旁也护着外公的女儿，可以吗？”
徐益偏过头，不想让老人看见自己的泪水，同时他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好，可以，我答应外公，我会保护外公的女儿一辈子。”
“可是外公，不管是谁都没有比您自己更放心的人了。”所以，不要这么快离开好不好？
于外公笑道：“小益是个一言九鼎的好孩子，外公就放心了。”他声音轻的近乎于无，“你妈还想在我面前粉饰太平，我早就看出你们母子两闹脾气了，而且还都互相不肯低头。不过外公一点都不担心，有你爸在，你妈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人，还能倔到你娶媳妇儿不成？”
“外公心疼你妈，也同样疼你，你妈最会蹬鼻子上脸了，小益可不要因为外公的嘱咐什么事都让着你妈，对是对错是错，可不能含糊。”
徐益如实说：“是我的错。”
于外公恨铁不成钢，“你这憨孩子，前一秒和你说的话，都不放在心上。我问过你爸了，你爸说每人五十大板，你错什么错，别随便认错，那会变得不值钱的。”
徐益一直认为他爸是个憨子，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被外公说憨。
“螃蟹好了，小益扶着外公进屋吃饭。”清扬在厨房从窗户叫道，于外公嘀咕了句，结婚了嗓门儿更大了。
徐益被逗笑。
于外公提醒徐益，“刚才的谈话是我们的秘密，你绝对不许告诉别人啊，不然以后外公晚上会托梦骂你的！”
徐益咽咽口水，这个威胁真的很有效。
“外公你放心！”
......
其实于外公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乐呵呵的一口接一口，基本没有咽，就吞下去了，徐益把他爸拉到一边，哀求：“爸，我们送外公去医院好不好？”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为外公延长时日肯定没问题的。
“没必要。”徐堂禾回了三个字。
徐益不敢相信看着徐堂禾，头一次觉得他爸冷酷的可怕，他控制不住情绪，“你们都没有试过，就简单了下了结论，爸，你有心吗？我要带我外公去医院，外公的医药费我自己挣，不劳烦你们夫妻两！”
徐堂禾明白儿子误会了，但他没有因为徐益指责自己而生气，反而很欣慰，看儿子一副要和外公相依为命的模样，他解释道：“你妈带外公去过医院，外公是有些老年人都无法避免的疾病，但小益，这些不是主要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外公的时间到了。医院无能为力，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老死，是一件值得高兴同时又残酷的事情。
“爸，我不想外公离开我们。有好多人都可以活到九十多岁，外公还不到八十，怎么就时间到了？这不公平！”
徐堂禾低声道：“爸爸也不知道。”
两人收拾好情绪，清扬看了两人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到了于外公身上。
死亡是能感受到的，于外公交待完了所有事情，在当天的晚上闭眼离去。
徐益准备多请些日子的假，好好陪陪外公，可是外公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