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穿越到一个世界,受苦最多的都是裴翊,他为了追随她的脚步,协助她的任务,不知付出了多少痛苦的代价。
她久久沉默着,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发现尹云正站在不远处。
尹云见她神色不对劲,忙紧张上前,便也瞧见了这一幕,他驻足原地,眼神一瞬变得阴沉而愤怒:“该死,是谁对师哥下如此狠手!”
“这得你亲自问他。”霍银汀心底像是压着沉甸甸的大石,阴郁滞闷,她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裴翊,转而朝门外走去,“照顾好你师哥。”
她不能表现出过多对裴翊的担忧,免得尹云产生不必要的怀疑,况且,她觉得尹云应该也希望能与师哥独处。
毕竟裴翊在这里不仅是裴翊,也是尹云唯一的亲人。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尹云守着裴翊静坐许久,他已有数晚没有睡好觉了,正微眯着眼睛半梦半醒,朦胧间忽觉有人轻搭上自己的肩膀,登时挺直了脊背清醒过来。
“……师哥?”
裴翊收回手,转而费力支撑起了身体,靠在床边看着他:“累了就去休息,我不要紧。”
“当真不要紧吗?”
“嗯。”
尹云揉着眉心叹一口气,他眼前恍然又浮现出方才所看到的、裴翊身上交错纵横的褐色疤痕,只觉心脏隐隐作痛,一时竟连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师哥,你不该瞒着我,若是跟我都不肯说句实话,你还能相信谁呢?”
裴翊低声安慰:“别难过,我这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所以你受过的那些伤,都是你好好活着的证明?”
“你……看见了?”
尹云黯然点头:“看见了,不过是白鸟先发现的——在此之前,你刚刚用柳叶镖扎穿她的琵琶骨。”
裴翊神色一凛,显得万分难以置信:“我伤了银汀?”
“对,但不太严重,她是雀灵,自愈能力很强。”
裴翊怔然片刻,终是自责地应着:“委屈她了。”
不管严不严重,她终究是因他受伤,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白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相比起来,我们更想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尹云没察觉到裴翊话中异样,他紧紧攥住裴翊的手,眼底水光浮动,几乎带了恳求的意味,“师哥,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裴翊缓慢抬手按上自己心口,眸中光影幽沉:“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来路,只知道这是一个神秘的组织。”
“神秘组织?”
“当初他们没有杀我,只是把我带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开始了永无止境的试药过程——那里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通灵者,谁也逃不出去,只能被动成为他们的试药傀儡。”
尹云以前也曾听说过关于试药的一些传言,晓得这种事堪称泯灭人性,只觉背脊生寒:“是单独针对通灵者的试验?!”
“我也无法具体给出解释,他们进行这一切的时候非常谨慎,甚至连试药地点都在时常变化,想找到他们,难于登天。”
“那……试药会给你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就像你看到的,这一身永远褪不去的伤疤,以及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后遗症——发作时我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疯了一样。”
裴翊叙述的语气很平淡,或者说,是故意叙述得这么平淡,为的是不给尹云增加心理上的压力。须知当初在试药地点,他天天都会看到同一牢房的通灵者们相互残杀,有的中途就死掉了,有的则像他这样,侥幸活到了最后。
他不是尹云真正的师哥,却也已经将师哥所经历的一切,都照章承受。
然而尹云还是能够想象得出,那样痛苦万分的岁月,要熬过来有多么艰难。
“所以师哥,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在他们意图将存活的一批通灵者再次转移时,我在路上寻到了机会,几乎丢了半条命,却总算是成功了。”
“是、是啊……感谢老天……”
裴翊自嘲地笑一声:“无论如何,你我还能相见,就是运气了。”
泪水自尹云眼中淌落,他用力抱住裴翊,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般,固执得像个孩子。
“师哥,从今往后,除非是拿了我这条命走,否则我们兄弟两个,再也不会分开了。”
感情这回事,是可以共通的,那一刻,裴翊也似体会到了属于师哥的深切执念,他眼眶微热,静默良久,终是抬手轻抚尹云的背,缓声低语。
“你放心,我也一定会保护你,到最后。”
童芯的地窖另有一扇门,进去后里面存了许多蔬菜水果,还有风干的牛羊肉。
所以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透过云层,尹云取了食材,亲自下厨,说要给裴翊做顿早饭。早起的霍银汀闲来无事,便也跟去帮忙,不多时见炊烟袅袅,温暖的烟火气令人心安。
尹云手持锅铲,盯着锅中的素油出神片刻,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我们认识多久了?”
“差不多……”霍银汀沉吟着,“有四个月了。”
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初秋到初冬,跨越了一个季节,直至如今。
但算一算,除了裴翊,相比起第二和第三个世界,尹云是她相处最久的目标对象了。
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结伴走过这一段路,都难免生出几分相惜之情,更何况他与她经历了不少生死时刻,算得上是共患难的交情了。
漫长的旅途有人作陪,终究不致那么寂寞。
听得尹云道:“这么久以来辛苦你了,银汀。”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认认真真唤她的名字。
他很清楚,若没有她,自己未必能活着与师哥团聚,这份情谊,应当铭记于心。
“这么客气可不是你的风格。”霍银汀淡声道,“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好好活着,就算感谢我了。”
“在没有查明真相,为师父报仇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少年的眼神清澈坚定,像是暗夜星辰,拥有着穿云破雾的力量。
霍银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晓得这一刻莫名的离愁别绪从何而来,颈间的碧色吊坠突然发烫,光影烁人,她低下头去,复又将视线投向庭外方向。
“早饭就麻烦你了,我有点事,要去问你师哥。”
尹云纵使疑惑,却也没多追问,只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那待会儿煮好了粥,我去叫你们。”
“好。”……
霍银汀缓步走向庭院,有风袭来,庭院里的桂树枝叶摇曳,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屋顶上望天的裴翊,黑衣飒飒,依旧是记忆里最冷峻潇洒的模样。
“早啊。”
裴翊闻声垂眸,一望见她,眉眼间便有了笑意:“早。”
“天才刚亮,怎么不多睡会儿了?”
“已经睡够了。”
她沉默半晌,忽而一笑,纵身一跃轻轻巧巧飞上了屋顶,与他并肩而坐。
裴翊低声道:“尹云他……”
“尹云在后厨,说要做早饭,再给你煲点汤,所以暂时不会过来。”
裴翊手指攥拢,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却凝着在了她颈部尚未完全消失的伤疤处。
是了,他昨晚还听尹云提到过,自己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用柳叶镖伤了她。
“……抱歉。”
霍银汀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笑了笑:“我在这个世界是雀灵,自愈能力很强,这点小伤没关系。”
“就算如此,也最好永远都不要受伤。”
这是他最发自内心的愿望。
“有你在,我已经很幸运了。”霍银汀道,“我明白,你受的罪,远比我要多得多。”
但这些原本不是他的责任,他没必要踏上这条荆棘丛生的路,而且还别无所图。
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裴翊微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语气低沉和缓。
他说:“你不必觉得过意不去,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
裴翊迎着她的注视,无言许久,平静转开了目光。
阳光融进他漆黑的瞳仁,深深浅浅荡起温柔涟漪,他叹息一声,声音渐轻,如同梦境到来时的渺远絮语。
“我这辈子无牵无挂的,去哪都无所谓,生死也不重要,唯一舍不得的,是……”他顿了顿,而后又微笑道,“我二十六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我想让她得偿所愿,平安度过一生,不要再在异世界里颠沛流离。”
他发过誓了,为了达成这个愿望,可以不惜代价。
霍银汀的眼睛里,瞬间有金芒亮起,只一霎就消失,那是雀灵在极度紧张的时刻,才会出现的痕迹。
她搭在瓦片边缘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好像是听错了。”她看着他,半晌,面无表情地反问,“裴翊,你这是在……和我告白?”
裴翊轻笑:“我知道,说这种话没有意义,但总好过一直欺骗你,对吧?”
不想欺骗她,也不想再欺骗自己,喜欢就是喜欢了,他从一开始,就没决定要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