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烧焦气息,夹杂着丝丝腐朽的血腥味,尹云蹙眉,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再度开口。
“白鸟。”
“我在。”
霍银汀与他近在咫尺,声音带着清晰的暖度,他登时安下心来。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原来可以毫无顾虑把后背交给另一个人,是如此踏实而幸运的事情。
也不晓得是从哪一刻开始,他对这个女人的信任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仿佛只要她在,什么危险都微不足道了一样。
冷风吹过,道旁纸糊的灯笼慢慢地晃着,他们径直穿过数不清的荒镇亡魂,而这条夜市,仿佛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白鸟。”
“我在。”
“白鸟。”
“我在。”
尹云一次又一次确认了霍银汀依然在自己身后的事实,直至他到达了通往镇口的唯一一条土路。
和方才的夜市相比,这条路实在荒凉萧瑟得可以,两边的民居墙壁焦黑生满青苔,似是很久无人住过了。而最匪夷所思的是,这里每一座房屋生锈的门前,都燃着三根红烛,火苗摇晃着发出微弱的光芒,于月色映衬下,愈发显得凄冷可怖。
风拂过脸庞,如刀割般疼痛,尹云脚步未停,却蓦然有不安预感从心头涌起,他下意识将手指自身侧攥拢。
“白鸟。”
而这一次,霍银汀没有再回应他。
“……白鸟?”
四周隐隐传来男人的冷笑声,紧接着是女人柔弱的低泣声,还有孩子的咿呀学语和老人压抑的咳嗽。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耳畔不断回响,如同密集的大网压得他透不过气。尹云向后伸出手去,但身后空空荡荡,已没有了霍银汀的温度。
如果霍银汀还在,绝不会毫无表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方才踏上这条路的瞬间,霍银汀便已经消失了。
人在很多时候,所做出的选择是不会经过深思熟虑的,甚至只是一时冲动,更无意去考虑后果。
所以尹云回头了,他咬紧牙关猛然转身,与此同时,两旁的红烛迅速融化下去,直至全部化为烛油,光芒熄灭。
“白鸟!”
回答他的,是数以百计的亡灵怒吼,阴气化作有形利刃当胸袭来,被他堪堪躲过。
尹云谨慎后退,发现刚刚在夜市中徘徊的镇民们,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自己。他们每向前行进一步,身上的血肉就枯萎一分,直到彻底变成一具被焦黑外皮包裹着的骨架,眼眶深陷,森森的牙齿尖利带血。
可当他们已与尹云相距不过咫尺时,却仿佛忌惮着什么不敢扑过来,尹云低头看去,见霍银汀系在自己腕间的那条金色发带,正泛着幽幽微光——大概这群亡灵,惧怕雀灵的力量。
但是,明明霍银汀是真正的雀灵,怎么还会出问题?她现在在哪?
尹云环顾四周,熟悉的身影却没有再出现,他只觉心口血气翻涌,油然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狠意。
不管她在何处,自己掘地三尺,总能把她找到的。
红枫手钏经他意念指引化作赤色长刀,他飞身一刀劈向地面,但见两指宽的裂痕以他脚下为圆心朝四面飞快蔓延,直到形成八卦图案,将整座荒镇都分割开来。
“以吾之名,借神之力,三昧真火召来!”
烈焰自每一重沟壑中拔地而起,带着如地狱般灼烧的气息,赤芒冲天,气势惊人。
那群意欲夺取尹云性命的亡魂,无一例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围困其中,它们慌忙想逃,却被尹云用符纸封死了所有的去路。
在这一片茫茫烈火中,红枫手钏设下的结界将尹云很好地保护起来,他脊背挺直负手而立,面无表情望向前方。
画地为牢,他就是要将这里燃烧殆尽。
“银汀——!”
这是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随着这一声几近破音的呼唤,汹涌的火势渐趋微弱,整座荒镇仿佛沉寂下来,幻化出来的夜市也已消失,视线中重归清晰,只余满眼焦黑土地、房屋废墟,以及狼藉尸骸。
这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先前每一位踏进荒镇的外人,应该都成为了陪葬品。
可是霍银汀呢?霍银汀还是没有出现。
心脏剧烈跳动着,难以言喻的冰凉感一点一滴渗透骨缝,尹云在想,此刻似乎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了啊。
就像当初和师哥生离,与师父死别,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孤单和绝望,没有体会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错了,在荒镇之外,自己该坚持让霍银汀走在前面才是,至少他可以始终确定霍银汀在哪里,而不会连回头看一眼也来不及。
如果霍银汀在这里的话,她会有办法么?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想法,此时霍银汀交给他的发带突然脱离腕间,随风朝前方飞去,他心中一凛,当即毫不迟疑紧跟上去。
约莫前行了两炷香的光景,发带轻飘飘落在了一座庙的石阶上,尹云停住脚步将其拾起,抬眸望去。
那落了灰的牌匾上书了三个大字:无常庙。
这庙显然已经许久无人供奉香火,连里面的香炉都倒了两座,蒲团被随随便便扔在一旁,案前的祭品果盘空空荡荡,上面还有两三只不知名的昆虫在爬行,着实荒凉得很了。
“银汀!”尹云高声唤着,“银汀你在吗?”
庙中静寂,一时只能听到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被耗尽了,不禁将冷冽的眼神投向上方两座黑白无常的泥像。
或许把这两座泥像打碎了,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吧。
谁知正当他向前一步,即将付诸实践的前一刻,忽听熟悉的清越女声自身后传来,及时制止了他。
“喂,你手下留情,毕竟是自家兄弟,打碎人家泥像不太合适。”
“……”
尹云神色一滞,猛然转身。
但见金光掠过,霍银汀身形已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她旁边还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一袭长衫五官清秀,然而却面色惨白口吐长舌,观之渗人。他头顶官帽上书有“一见生财”四字,望向尹云的目光笑嘻嘻的。
“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小家伙,胆子这么大,连我和老八的泥像都敢拆——老八,你跑哪去了?”
这是……
话音未落,忽觉庙内冷风袭来,暗光浮动间,一人已衣袂飘飘出现在摆放祭品的台案前——这人黑衣黑靴,头戴书有“天下太平”的官帽,面容阴冷俊美,不带一丝笑意,同样看着眼熟无比。
七爷谢必安,八爷范无救。
无常驾到。
第65章 皇城惊魂10
毋庸置疑,随霍银汀一起到达的两位年轻人, 一位是白无常谢必安, 人称七爷;另一位则是黑无常范无救,人称八爷。
尹云倒是没对这二位的身份表示好奇,他皱着眉把霍银汀扯到身边, 认认真真把她打量一回。
“你刚才去哪了?我把这镇子烧了也没找着你。”
谢必安夸张叹息:“我正要说你烧镇子这件事, 怎么说烧就烧了?如今的小崽子真是脾气差劲。”
尹云不闪不避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把白鸟藏起来了, 我找不到她,当然只能烧镇子。”
“所以你刚才气得要拆我和老八的泥像?那泥像铸的还挺好看的, 多可惜啊!”
“……”
霍银汀推了谢必安一把,转身平淡解释:“他没藏我, 就是故人相见,切磋两招而已。”
她当然是不认识黑白无常的,但原故事里的雀灵认识他俩, 所以她也就顺水推舟的认识了。
不仅认识,还把两位鬼差给带过来了。
尹云淡淡应了一声, 没太大反应, 只是站在她前面, 挡住了黑白无常的视线。
谢必安古怪地和范无救耳语,说是耳语,其实音量大到四人全能听见。
“老八,你看这小崽子,不会是对小白鸟有意思吧?啧啧, 好像确实是小白鸟喜欢的类型。”
霍银汀尹云:“……”
七爷这信口雌黄的本领,也是很强。
范无救面无表情:“不知道,我只对他的手钏感兴趣。”
“噢,要说也是,我也感兴趣。”
尹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红枫手钏,下意识抬手护住,神色疑惑:“有什么问题?”
“很奇怪的力量波动。”
“那也正常,毕竟这红枫手钏是灵探的法器之一,自然是有些特别之处的。”
范无救沉声道:“其实所谓的法器,也是冥器。”
“此话怎讲?”
“就是冥界用来镇守人间的工具,如今被实力高强的灵探所操控罢了。”谢必安悠然补充了一句,“若冥器落在了图谋不轨的奸人手中,便容易扰乱人间安定,也会影响阴间秩序。”
霍银汀道:“法器在尹云手里,你们可以放心,他绝对不会为非作歹。”
“是啊,就算我俩不信他,也该信你才是。”
尹云沉默片刻,这时才想到还有另外的疑惑没有解开,他低声问道:“七爷八爷能否告知,这座镇子先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以致全镇的人都化作了游荡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