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晃了几晃,对着徒子徒孙们一挥手:“平日白教你们了……”
七八个小徒弟立时围了上来。
青竹当即抽出一根笔,折了几折没折断,极快的递给罗二爷:“阿叔,快点!”
罗二爷平日是个斯文人,此生从未同人争执过,不像个商贾,更像个书生。
他情急之下接了毛笔在手,使了吃奶的劲也未将笔管折断,瞬间改了方案,将笔尖朝下在地上重重刷去,那笔尖立时散了毛。
芸娘一声冷笑:“谁还敢上前!”
徒子徒孙们皆知师祖虽是个郎中,此生最爱的却是这文房四宝。
平日若说紫豪脱了一根毛,师尊也要哀叹半日。方才罗二爷的那一下,只怕已经取了师尊半条命去。
想通了此理的徒子徒孙们再也不敢上前,转而向芸娘说好话:“小姑娘,你们放下武器,有话好好说……”
芸娘转头对老头道:“怎地,出不出诊?出!不!出!”
这老头被芸娘几人捏了命脉,在锥心之痛的打压下竟分外顽强,咬牙切齿道:“我老头一生未服过软!”
说话间,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瞟向窗边的四方桌。
在那里摆着他新淘的一套笔墨纸砚。
要保住这一套,这可是心肝命啊!
芸娘顺着他的目光一瞟,光电火石间已动了心思。
她向青竹使个眼色,青竹即刻取出一支笔。
白胡子老头立时认出这支笔是他五年前所得。他用这支笔练过王羲之的《兰亭序》,也写过极妙的药方。
他出声喊了句“不可”。
然就在众人担忧那支笔的命运时,芸娘动如脱兔般往墙边奔去。众人只将将转了头,她已经捞了砚台在手,并将两管笔插进腰间绢带。
她的两只手各擎了一只名贵砚台在手,周身被浓墨染的漆黑,她的眼珠如墨点子一般,钉的老头心尖上起了血。
她狠狠道:“等我把这砚台砸烂,你去告官拘了我,你也再寻不到同这一模一样的砚台。”
她如抱雷在手,面上是壮士断腕一般的坚定,抬脚一步一步往门口移去。
等她一只脚迈出医馆,扬声说了句:“扯呼!”
青竹同罗二爷立刻随她撤回了骡车上。
等待的时辰并无多久。
不多时,白胡子老头便气喘吁吁的上了车厢,随同他一起上来的还有拿了各式器具的徒弟。
车厢里立时挤满了人。
老头将一腔怒火平息再平息,才能压抑住想掐死芸娘的冲动,做出心平气和的模样道:“病人腿骨断裂接歪,还有呢?”
罗二爷赶快接上:“据闻肋骨几处也多有问题。”
老头听罢,吩咐其中一个徒弟又下去取了几样器具。
待骡车驶动时,老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也学着芸娘冷笑一回:“莫怪老头我没提前告诉你们:离我远点!”
很快芸娘便明白老头这句话是何意。
同时她也明白老头为何不出诊。
他晕车。
晕的极厉害。
车厢上众人被他吐的满身。
而他这吐也极有技巧性。
自己的衣裳上不沾一点秽物。
等骡车到了罗家时,整个车上,除了香椿还很正常外,其他人均已倒下。
老头是被晕倒的。
其他人是被恶心倒的。
罗家万万没想到,神医到府的第一件事,是为神医请一位普通郎中,替他医治恶心、反胃、晕眩的病症。
出去请人的小厮心慌未说清,跟着来的郎中半途还在思忖:恶心、反胃、晕眩,这是有喜的症状啊!
他多嘴问了一句:“病人贵庚?”
小厮估摸了一番:“约莫八旬。”
八旬孕妇?
第111章 贴身侍女李芸娘(一更)
老神医几乎睡了半日才幽幽苏醒。
他睁开眼睛,先是流了两行清泪,再哆嗦着嘴唇对芸娘说了一句:“老夫没骗你……我……我真不能出诊……”
芸娘愧疚万千,只把早已洗净的砚台放在他枕旁,沉痛道:“砚台没摔。但你再不起身,我生怕我阻止不住旁人。他们会在丧子之痛下,除了将这两个砚台杂碎,还将你的医馆打的稀巴烂……”
老神医一口气抽进去,险些吐不出来。
芸娘见状,忙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新的砚台,在他眼前一晃:“……如若你立刻起身,同我一处去瞧病人……据说这只是前朝某位大家用过的什么砚……”
老头径直坐起了身,直着嗓子嚎了一句:“陨乌台?山水大家张乃久的‘陨乌台’?”
芸娘擎着这只罗二老爷珍藏的心头宝往后退了几步:“喜欢吗?想要吗?想要便随我来……”
老头直勾勾下了榻,光脚跟着一步步退出客房的芸娘走了出去。
芸娘高呼一声:“神医出门了――”
着急围在院中的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青竹上前牵了芸娘手肘,为退行的芸娘指着道:“抬脚……迈两步……左转……迈三步……”
罗玉房门被推开,芸娘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砚台转手一递,那砚台就进了神医小徒弟的怀中。
神医满足的吁了口气,只觉着不虚此行,与芸娘的前尘往日已尽数忘记。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大手一扬,点了徒弟二人,再往人群里一瞧,中气十足喝道:“来一个汉子,要力气大的那种!你们两位小姑娘出去,等会怕把你们吓尿裤子!”
人群中,罗玉阿爹罗老爷一步站出来,芸娘则同青竹退出了房门。
等待的时间相当缓慢。
在那等待中又夹杂着满含压抑的痛呼时,这种缓慢又延长了许多。
热水一盆盆端了进去,血水衣盆盆端了出来。
有妇人被惊的腿软,恍惚中说道:“这到底是接骨,还是生娃儿哦!”
不知这般的煎熬还需多久。
众多亲友已被罗家劝了回去,等罗玉有好消息再派人通传。
李家则留了下来。
罗夫人双眼通红,愧疚道:“玉哥儿此前迷糊中一直念叨芸丫头……”
李氏还能说什么。
自家闺女这被人家的公子醒来睡着的反复提及……她这个当娘的实则不愿听到这般事。
她勉强笑道:“无妨,玉哥儿同芸娘自小的情份……”
说起这情份,不提他们儿时初见的那一遭,也不过是从去岁夏日上才凑巧遇到,满打满算也才一年而已……
白胡子老郎中和罗老爷从罗玉房中出来时,皓月已然当空。
罗夫人一刻等不及进了罗玉房中,瞧见自家儿子身各处都多了纱布和夹板,不禁放声痛哭。
老神医喘了一口气,留下一句“明早再包上一回”和另外一句“闲杂人莫进去打扰”,便拖着疲累的脚步同徒弟去了客房。
罗夫人在罗玉房中泣过后,便拭着泪出了房门。
李家几人松口气,觉着到了回自己家中的时辰。
然而这时,罗夫人扑通一声跪在李氏身前。
她同所有为了儿子不顾一切的母亲一般,想为生死未卜的儿子做任何事情。
她泪流满面,哽咽道:“玉哥儿……想……唤芸娘……陪着他……他婶子……求你……”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要求。
十岁多的姑娘家家,已到了注意名节的时候。
为一个十三岁的男娃儿守夜……李氏不能同意。
她蹲下身子,温柔且坚定道:“罗夫人,我……芸娘粗鄙,她侍候不了人。”
芸娘如何强逼着老郎中来了罗府,在罗二爷的渲染下,今日来罗家所有探病的人家,几乎都有耳闻。
固然罗二爷同旁人讲时是带着欣赏的口吻,说她多么机智,多么讲究策略。
然而听话之人有万般理解。
他们听到李家闺女是如何抢人砚台,未必不会觉着无礼。
他们听到那老郎中如何吐了芸娘一身而芸娘连吭都未吭一声,未必不会觉着恶心。
他们听到李家出动了两个闺女去请救罗玉的郎中,未必不会觉着李家是存了妄念。
在今天这事上,芸娘已然是损了名声,若是再去给罗玉陪夜,这简直……
罗夫人泪水涟涟,几乎未做考虑,咚咚咚三下,便磕了头下去。
李氏惊的重重往后一退。
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罗夫人哀求的看着她,极其艰难道:“玉哥儿他……不知明日还……能否……醒来……”
她又对李氏磕了几个头:“我会对芸娘好,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好……”
李氏惊呆。
罗夫人的话,便是提及亲事了。
如若罗玉无事,未来芸娘便是罗家长媳。
如若罗玉出了意外,罗家便收了芸娘做干女儿。
罗家不是不好,罗玉不是不乖……
李氏摇摇欲坠,几乎求助一般瞧向芸娘:傻丫头,快说些什么,为娘不能拿你的婚事做人情!
然而芸娘领会不了李氏之意。
无论在男女大妨还是儿女情长之事上,她都很迟钝。
她甚至很难理解,都到了这种时候,怎地阿娘这般难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