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了相爷这么多年,这张纸,他已是见过很多次。只见这信纸上头斑斑驳驳,像是被水洇过一般,皱巴巴的,而其中内容,早已混作一团教人分辨不清。
可相爷却总是兀自提笔写临着,一个字一个字挑着写,写很多遍,无法连成句子。每每如此,他都觉着相爷好似在临那信,却又好似只是从记忆深处,将那封信上的字一个个摆放出来而已。
长随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今夜相爷要否歇息,却又不敢大胆去问,只得退了出去。
门“吱嘎”轻响,临着字的那人笔锋一顿,没了什么动作。
裴景诚拎起了刚刚写好的字,展在眼前打量。
他的面色很是平静,没有悲喜。
片刻,他稍稍侧了脑袋,目光落在软榻上,轻声问道:“殿下您说,臣这字,练得可像?”
屋外吹起了呼呼的大风。
在那咆哮着的风里,他听出了很多很多的声音……却独独没有那一个,他想要听的。
裴景诚挑唇哂笑了一下,昏暗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叠,神情晦涩难辨。
突地,他一把撕碎了手中的宣纸,狠狠拍在了桌上,将茶盏震得哐当响。
他的目光死死盯去了案前的信纸,那双眼,红得似是能渗出血来。
他还记得,这封信,是他在她死后的第三日才看到的。
她留下的字不多,却是字字如刃,将他本已是千疮百孔的心划得稀烂。
他本以为,她之所以会对他漠然相待,是因为她仅仅是忘了他,忘了他是当年在国寺里的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毕竟,他有了名姓,他有了声望,有了衣冠楚楚的模样,她自然会记不起他。
记不起也好,他便可以告诉自己,她待他不好,只是因为她心里还有宋即温,而不是因为她不会欢喜他。只要他能留住她,终有一日,她总会忘了那人,看到他的好。终有一日,她总会想起,她曾是那个会软软地叫他“诚哥哥”的小姑娘。
可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发现,他错了。
错得离谱。
她一直都记着他。
她待他如陌路人,只是因为她不爱。
没有任何理由,更没有任何借口,便连那枚他视如珍宝的信物,也只是一个笑话。
裴景诚抚过那封信最末的一句话——愿与你,黄泉不见。
他自嘲地笑出声来。
原来,她如此厌恶他。
原来,所谓夫妻一场,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看到那封信之后,他大概是没了理智。他勉强记得自己将玉佩交给了大人,而那之后的事,他不得而知,更不愿去知。大人登基以后,没了驸马这一身份的束缚,他如愿入了朝堂。建国之初,国中要务繁忙,大人对他很是信任,遂将许多事情都交给他去办。
他很乐意如此。
因为只有忙得头不沾枕、彻夜不眠,他才不会在梦里见到她。
就不会在醒来之后,发现他寻觅依旧的她,只是一场梦影。
他不想再见她。
这一忙,便是十余年。
十余年,有点长。
长久到,他再也想不起她的脸;长久到,她许是早已离开了黄泉。
他明明想忘记,却是每每隆冬飘雪,寒梅怒放之时,他都会想起那间覆满霜雪的小木屋,想起红妆十里的迎亲队伍。
想起她说,哥哥不如以身相许。
想起她说,你我非得和离。
想起她的一举一动,想起她的起落沉沦,想起……
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老爷!老爷!”门被重重地拍出了响声。
裴景诚猛地一睁眼,眸色浊浊,尚未从方才突然袭来的意绪中回过神来。
他揉抹了一下酸胀的眼睛,扬声道:“何事?”
门外小厮推门进来,跪下道:“老爷,圣上急诏!”
裴景诚眉头一蹙,厉声道:“备马!”说罢,他匆忙起身着衣,抬步往外去。
近来一些时候,大人的身体愈发不如往日,隐有崩逝之兆,想来便是今日……
他眸眼稍暗,有了几分哀凄。
裴景诚一路入得宫去,得诏令进了寝殿,他见到了殿外杵着抹泪的太子。他不再看,迈步入殿,浓郁的药气灌了人满鼻。
皇帝见裴景诚来了,脸上有了笑意。人上了年纪之后,笑容都不免变得和蔼可亲不少。他抬手,慈祥地招道:“阿诚,过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般唤过了。自大人登基以来。
裴景诚依言上前去。
皇帝打量了他片刻,突然问道:“阿诚,朕将皇位传与太子,你——可有不甘?”
裴景诚一怔,立即明悟过来。
大人一直膝下无子,纵是门外的太子,也只是大人从亲族中挑选着过继过来的孩子。他知道,大人向来视他如己出,朝中也有不少流言蜚语,只道裴相或会承皇位……
他心里,其实拎得很清楚——大人从未想过要他继承皇位,所以大人眼下这一问,想来是怕将来他与太子兄弟阋墙,遂才想借此摸清他的想法罢。
这倒也无所谓。
毕竟,他志不在此。
他的志向,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他躬身回道:“陛下,臣从未想过。”
皇帝闻言看了他片刻,慢慢颔首,似是安了心,再道:“阿诚,朕要走了……你如太子长兄,从今以后,太子便托付给你了。”
裴景诚听到这话,心头一紧,忍不住有了几分感伤。他颔首,郑重道:“臣遵旨。”
“你这孩子……”皇帝突地笑出声来,嗓音嘶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是不给朕省心……朕本想着,能在去之前给你办一场婚宴,眼下看来,倒是不能了……”
裴景诚愣了一下,神思微恍,没有说话。
皇帝见他默然不语,叹道:“也罢。你这般情意,你发妻倒也应得,她与你一样,傻得不相上下……”
裴景诚闻言像是被雷劈了一下。
发妻?情意?
他讷然,惶惶不知缘由,只得木木地问:“陛下……为何如此说?”
“阿诚……”皇帝叹息了一气,“你可知,朕为何会护你高位么?”
“是陛下大恩。”他答。对这个答案,他从未有过疑议。
“不。朕之所以护你,一是因为你当得起,二是——咳咳咳……”皇帝咳嗽起来,但觉有几分力不从心。
“陛下?”裴景诚拧眉,欲要招一旁的太医上前。
皇帝大无畏地摆摆手,像唠嗑一般,闲闲地与裴景诚道:“二呢,是你发妻与朕做了个买卖,朕倒是一直没能告诉你……朕还记着呢,她说要朕在位一日,便保你平步青云,一生顺遂……”
裴景诚狠狠一震,敛眸道:“陛下说笑了。”
话声中,带着几不可闻见的颤抖。
皇帝笑了,将头仰靠在了床边,叹道:“朕没说笑了——朕本以为,你过个两三年就好了,却不想你倒是个性子撅的,你发妻去已多时,你惦念亦多时……朕老啦,说不动笑话啦……”
喑哑干枯的笑叹细细碎碎,而他却听着听着,没了反应。
此后的人与事,他便再难记清……
他突地想起,那年那个小姑娘说过:只要哥哥去做了,定是能成人中龙凤的。
……是那样么?是他想的那样么?
可他,却早已想不清了。
离开皇宫的时候,旭日冉冉,皑雪生辉,丝丝缕缕的热光钻入他的眼里,微疼。宫墙外,院落中,夺眼的红梅傲雪而绽,他停住了脚步。
一旁内侍看他久久站着不动,走上前来询问:“……大人?”
他不答,只道:“梅花开了。”
他该去找她了。
·
苏小淮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觉自己浑身都不对劲。
眼前是一个食槽,食槽里面有的不是粮草,而是一些不可言说的饭后产物。
四周是一间破旧的马舍,马舍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马匹,牲畜的腥臭味钻进了鼻腔,苏小淮气息一滞,差点儿没被熏得晕过去……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一低头。
苏小淮:“……”
司!命!
你给老娘滚出来!
为什么她会在一匹马的身体里啊?!
第89章 第六劫(1)
自开国太|祖皇帝用马蹄踏破了前朝统治以来, 马, 这一被冠以聪慧敏捷之名的四足兽便成了大田朝的国宠。
赛马、击鞠、骑射……一切与马相关的御术竞技空前繁荣, 能得在举国级别的各类赛事中拔得头筹者,其名气之盛丝毫不亚于登科及第、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是以, 田朝名门望族无一不习御术,家家户户以养得起一匹良马为荣,而“我也会有马的”更成了无数寒门学子奋斗的目标。
总而言之一句话——马, 甚好!
这大概就是苏小淮穿成了一匹马之后, 唯一一件能够聊以自|慰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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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掉了线, 一直到苏小淮马生的第十天。从起初的震惊气愤, 到无可奈何, 再到最后的习以为常,苏小淮只用了三天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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