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并不害怕,许是那姑娘笑得一团喜气,骄憨可爱。
两人对视,那姑娘开了口:“姐姐与我有缘,幼年曾救过阿行一回,你命寿未尽,此番际遇便算阿行报答当年之恩。寒门虽苦,却胜富贵三千,姐姐聪慧之人,又在佛前燃灯六年,只消放下执念,行善积德,日后必当福德无限。”
说着,她无限眷恋望向窗内,又道:“我要走了,阿爹阿娘和两位兄长待我甚好,我若离开,他们必要难过,往后便托付姐姐。”
陶善行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是谁,想问她们几时见过面,想问这番话作何解释,可她出不了声,那姑娘也只是笑,身影渐渐淡去。恍恍惚惚地,她觉得她有些肖似南安寺观音座前的童女,可再一看,那不就是镜里现在的自己?
梦就这么醒了。鸡鸣三声,夜将尽,窗微敞着,秋日露水的寒意钻入,有点儿冷,也叫人醒神。
陶善行前所未有的清醒,睁眼后浑浑噩噩的感觉似乎一扫而空。
那个梦,到底算什么?她也不知。
掐指算算,昨日是她醒来的第七日。古俗有载,人死七日还魂,如果她醒来之时是真正陶善行病故之时,那么昨日,便是她的还魂日。
陶善行带着人世眷恋,是来与她告别的。
那么,从今往后,她便是陶善行了?
哈哈,不是冲喜哟。
第4章 福娘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天井里就已经响起朱氏的低语。陶善行今儿醒得早,披着夹袄趴在窗台,拿手支楞着下巴看朱氏叮嘱儿子。
大门敞着,屋外笼着薄薄的雾,草木清冽的气息格外醒神。陶善文肩上搭着褡裢,背上背着竹篓,穿一套深青短打,精神爽利,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偏他生得颇俊,若真是那货郎,到哪户大家小门一站,吆喝两声,再姐姐妹妹一通好叫,保管那些丫鬟掏光月钱也要买他两盒胭脂香粉。
“唉哟,知道了我的娘唉,你从昨个儿夜里到现在,都说了三四回了。是,篓里有你给大哥新做的夹袄,两双袜,一双鞋,要记得提醒大哥天凉添衣,若有短缺记得与家里说,让他莫惦记家里。另还有两坛酱瓜,两包腊肉,三样干果,他自留一些,余的送给宋夫子,行了,我都记下了。”陶善文少年心性,不耐烦唠叨,重复一遍朱氏的叮嘱,又涎着脸道,“娘心里只有大哥,也不疼疼我这小儿子,厚此薄彼。”
因昨晚商量好让陶善文今早去城里打听穆家消息,又兼陶家大郎陶善言在城里书院读书,故朱氏准备了一大筐东西要他带去。
朱氏听得要撕他的嘴,也不真恼,就只笑骂:“我还不够疼你?你成日野猴子似的上串下跳,闯了祸是谁拦着你爹不让他揍你?你在家里住着,家里还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你哥孤身在外,能同你比?我不过记挂他一次,倒惹来你拈酸吃醋。”
陶善文也只是玩笑,忙道:“晓得娘疼我。”
朱氏捏起他的耳朵:“你哦,真是该和大郎换个名才好。”
叫善言的大郎,偏偏生性沉稳不喜言辞,叫善文的二郎,偏偏不爱读书却嘴皮利索……
“疼。”陶善文假意嚷起,一转头看到陶善行在窗下看得直乐呵,他泥鳅似的钻到窗下,手指头戳她眉心,“瞧你那憨样,笑什么呢?等哥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陶善行不惯和男子这么接近,闺训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是亲哥哥,也断无这般亲密的,于是往后一缩,道了句:“谢谢二哥哥。”
陶善文一下乐了:“嗬,会说谢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一病倒病得聪明了……”
话没完就叫朱氏捶上背:“诨说什么?还不快走,村口的骡车不等人,路上当心点,到了城里也别急着回……”
陶善文怕听母亲唠叨,一溜烟跑出家门,不忘回头给母亲妹妹做个鬼脸,逗得陶善行咯咯笑出声来。
有多久没笑过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似乎从踏进南华庵起,便再无展颜之时,足有六年了吧。师父说她六根未净,佛门不过是她避世之地,红尘三千未曾看尽,尘缘未断必当还俗,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还俗,竟以死亡为起点。
————
陶善文一走,家里似乎也跟着静下来,朱氏心里存事,时常背地里长吁短叹,每天都要念叨陶善文七八回,倒是陶善行自打那夜梦后,心里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际遇,接受自己成为陶善行的事实,浑噩顿空。
原来当内心接受了一件事,不管这事再荒唐,便成了理所当然,想她原也是兆京最疯的姑娘——勾心斗角十几年,恶事做过,也交代得坦坦荡荡,该报的仇报得清清楚楚,斩过青丝出过家,佛前枯灯六年至死,轰轰烈烈也明明白白,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人事物。
如今成为陶善行,自然也该清楚明白。
趁着陶善文进城的时间,陶善行并没闲着,关于这个半道接手的身体原主,她有必要把她的生平打听清楚。身体已经好了泰半,朱氏也不总拘她在家,偶尔也带她到村里的晾晒场,边晾晒稻米果子,边和邻人闲话家常,陶善行偶尔搭茬旁敲侧击,渐渐问出自己的生平来。
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一打听她才发现了不得,这个叫陶善行的乡野丫头,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有福之人。
————
说起陶善行的大名,可能不是人人认得,但若提及灵源村的陶五娘,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生时就有相士自请上门替她批过命,谓其——天生带福的八字,旺家旺宅旺夫旺子,大福之人。有生之年,行善积德,可得百岁无忧。
故而,其父为其取名作“善行”,小字“沛然”,取自《孟子-尽上心:》“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只可惜,陶善行却是个天生痴愚的孩子,坐立行走皆晚于常人,四岁多才开口说第一个字,长到十岁,也只会来来回回说些简单句子,如今年过及笄可女工家事之类一应不会,幸而生了副好脾气,从小不哭不闹,逢人就笑,很是安静讨怜。
据朱氏说,陶善行会傻全因她这做母亲太过争强好胜,怀胎期间与人争执,推搡之间不慎跌倒伤了胎儿,后来孩子虽然保住,可好好的女儿却成了这副模样,叫她愧疚至今,是以十倍百倍地疼爱这个幺女。
本来这事到这也只是寻常农家的一桩唏嘘事,可陶善行不同。仿佛应了相士那番话,她虽痴愚,可命中带福,从出生开始就福运不断。
先是她出生那年,恰逢佟水大旱,佟水最大的道观长青观开坛做法请雨,寻来一批八字福旺的孩子扮作祈雨童,其中就有陶善行。据说当时一个个祈雨童上神坛摇令,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她是被祖母抱上神坛的,她随手抓了面祈雨令,都没拿稳,朱红令牌落地的那一霎那,天滚阴云,大雨顷刻便至。福娘之名,当日就传开。
后来似乎为了证明她命中带福的八字,从小到大不知遇到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偏偏每回不止逢凶化吉,还能惠及他人。譬如六岁那年被拐子拐跑,也不知她误打误撞怎么溜出来的,偏巧被官府的捕头遇上,于是莫名其妙协助官府捕获了这伙流窜各地犯案的拐子,解救出十数名妇孺;再譬如七岁那年村中大祭,她在村祠外的土地像前拿石子与土地公公玩兵贼游戏时无意间说了句村外有大贼,不想被路过的村正听着并上了心,夜里便组织村中男丁巡防,竟果真遇到一伙山匪在村附近商议烧杀抢掠之计,阴差阳错之下,她又救村子一次……
类似的事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桩桩件件似乎都在验证相士给她批过的八字,灵源村拿她当活仙姑看,每逢祭祀,都要将她扮成仙童坐八人轿辇抬往十里八乡的游神。一传十,十传百,这福娘之名传到佟水城里。
当然也有人看不过眼老陶家生个傻子也能和福气扯上关系,便总在背地里嚼舌根:再有福也没带旺他陶家,十几年过去,陶家仍旧既无财运,也无官运,陶学礼一辈子就是个穷酸书生,无甚本事;大郎陶善言乡试之前大病一场,错过乡试白耗三年;二郎陶善文是个顽劣不知长进的,既不爱读书也不愿下地为农,再加上一个傻子,陶家这日子就没旺起来过。
对于村里这些闲言碎语,朱氏素来只拣好听的听,举凡说她闺女坏话的,都被她啐了回去,还啐得特别义正言辞:“长青宫的王真人说了,我闺女那福是大福,将来必要惠及天下人,不必去争一时名利。”
长青宫的王真人,就是当初游方到灵源村替陶善行看相的那位道士。
惠及天下人?
陶善行嚼着这几个字,想怎样的福气才叫惠及天下人。从来只听说女人福泽深厚,可母仪天下,泽被黎苍,这惠及天下人,又是什么?
她的世界还太小,眼界仍窄,从前是方寸后宅,如今是毫厘天地,天下?天下是何物?闺学之中并未学过,这离她太远了。
她直觉原来那位陶善行必非寻常之人,所谓大智若愚说的就是那样的人吧,也许真如梦中所示,是天上仙女,可惜被她这凡夫俗子取代,所谓的惠及天下人,大约要成为一句戏言了。如今她要思考的,该是如何把自己,亦或是陶家从这窘迫境地中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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