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向黛玉辞行,时值秋日,他穿着一身月白丝绸质地银丝柳叶湖青紫葳六团花圆领湖蓝束口箭袖,腰系三镶白玉明黄腰带,一双白底青面朝靴,端的是小小年纪,便已玉树临风。
他粉团儿一般的脸,见黛玉坐在窗下做针线,已是熟稔地过来,在矮几的另一侧坐下,手指头在桌上轻轻地敲,待黛玉抬起眼来,他不由得朝她手上的活计看过去,见是一个精致的扇套,不由得问道,“这是给我的?”
恰好黛玉收了针,她歪着头,贴着线头处,用两颗细牙轻轻一磨,那线便轻易断了,递给他,道,“瞧瞧,看喜不喜欢?”
如今,她的针线已不像以前那么拿不出手了,只是一贯事也多。自前年,她父亲来了,正好碰到了甄士隐带着妻女来向林家道谢,两厢里一交谈,竟很投脾气,林如海又敬甄士隐是个散淡的性子,真心做学问,便留了他在府上做了西席。
虽单单只教黛玉一个,云臻只偶尔会去向他请教一二,一来林如海给的束脩不薄,二来自己女儿与黛玉相处甚欢,三来仁清巷的房子已经一把火烧光了,他暂时也懒怠再弄住处,便在林府里,贾氏留了一个偏院出来,一家三口住下,另外朝一方有门出入,竟是格外自在。
黛玉这里,便再也不像以前,每日读书习字,还要照顾弟弟,这个扇套是她早就起了针线的,谁知一来二去拖到了现在,自觉有些难得拿出手,谁知云臻拿着却很欢喜,反而笑道,“这针线越发好了!”
他来,本是要和黛玉说些话的,便收了扇套,道,“我问了李觅,她愿意留下随你,她每月的月钱银子我已留给她了,你不必操心。我看你如今身子调养的也还不错了,这是个天长日久的事,不能虎头蛇尾,你平日里要多听她的话。”
“嗯!”黛玉难得地就应下了,云臻松了口气,“王协就随我了,你身边要有使唤的,我把黄芦留下,他素日机灵,又身份不同,你若有什么事叫他去办,兴许还便宜些。”
黛玉也应下,云臻身边因都是阉人,一出面就叫人瞧出端倪,多有不便,王协也跟了他一年多,如今叫他回来跟自己,未必愿意。反倒是黄芦,进进出出后院不须避忌,也不用轻絮总是来回传话,反而好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时辰不早了,外头来人催,云臻少不得起身,黛玉随在他的身后,把他送到了门上,站在廊檐下,一直看着他骑了一匹大黑马走了好远。那匹枣红小矮马倒是被他留下了。
黛玉便每日里读书习字,跟着母亲做针线,不知不觉间,到了第二年二月二十日,又是黛玉的生日,京城那边快马加鞭给她送来了生辰礼物,打开来看,竟又是一枚玉环,上面嵌着七枚金瓜子儿,大红丝线打成的络子,明黄流苏,若非上面的金瓜子儿与前些次数量不一,还真是难分辨出来这又是一个新的。
五月里,檐哥儿淘气,后院里撵着湖里的鸳鸯,不小心落了水。岸上陪着他的丫鬟差点吓死了,好在他打小儿身子骨熬得好,又常常跟着云臻玩着蹲马步,云臻在湖里学着泅水的时候,他又跟着学了一些,又有一个身量高大,力气也不小,一直在檐哥儿身边服侍的丫鬟烛莹很快就下了水,将他抱了上来,才只喝了两口水,没受什么罪。
黛玉当时在屋里写字,听说之后,半天都回不了魂儿,叫人扶着过去,见檐哥儿只脸色差一些,并无十分不妥,她才觉着身上慢慢地有了气力。
只依旧魂不守舍了几日,黛玉觉着这次能逃过一劫,也幸好檐哥儿自己有点泅水的本事,再加上,这丫鬟是当日在京城时候,梧桐院打扫的丫鬟,是个有本事的,她才一直叫烛莹留在了檐哥儿身边,最后还是起了作用。
凡事还是该未雨绸缪才是,黛玉想了又想,趁着她父亲得空的时候,说了自己的想法,“女儿瞅着宫里教养皇子们,从来没有娇生惯养的,不说别的,就八殿下在咱们家里住着的时候,父亲也瞧见了,又是武功师傅,又是学的师傅,必定要培养得武全才才好。上一次我们去爬山,他一脚踩空,那会儿我看他身手就很好,根本不需人搭救,一把攀住了旁边的树,轻易就避开了一难。”
林如海已是听明白了,很是赞同女儿的意见,“真正的世家大族多是如此,少有娇养儿女的。”
“一来,女儿觉着,弟弟如今已是五岁了,也该启蒙了,不如叫他搬到前院来,先跟着甄先生读些声律启蒙之类的,再慢慢地延师,这边有才之士不少,务必求那品行纯良的人,哪怕学识稍逊也无不可,依女儿看来,德行为上首,旁的将来都可补救!”
黛玉也是想到,书中,林如海给黛玉请的是贾雨村这样的,虽说也是两榜进士,可也太能钻营一些,再又是个狼子野心的,这样的人请来给檐哥儿当老师,岂不是糟糕?
第63章 长高
甄士隐便又多了个学生,檐哥儿虽年纪小,但从小就跟在黛玉身边,她亲自教着,又有云臻这样的人每日里带着,一来习惯好,二来他本身也聪明,甄士隐竟渐渐地把重心朝檐哥儿这边倾斜了。
转眼到了中秋,往年,林如海都要邀请甄士隐过来小酌一二,今年,甄家那边本来就准备好了,谁知,临了,叫英莲亲自过来说,“父亲一位故友来了,也是一位有才之士,也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大个顶个的螃蟹,一斤也只称两三只,请林老爷过去一起品尝呢。”
黛玉便留了心眼,笑着问道,“也不知是位什么故友?才学究竟如何?”
“原先我们在仁清巷住着的时候,这人在葫芦庙安过身,他去京中赶考的时候,我父亲资助过他银两,他倒是有几分运气,去了一考高中,本升了知府的,谁知遇到个不讲理的上峰,因实在不合,被上峰寻了个空隙,参了一本,他便索性不做官了,出来四处云游,恰好走到这里,听说了父亲,便来相见。”
林如海也不知其为人如何,因与甄士隐相交甚深,见是他看重的人,便有些意动。
谁知黛玉却笑道,“这人真是的,怎么能这般说自己上峰呢?这世上的事,一向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既做了父母官,一心一意为百姓做事,便是上峰不喜,他也不是为上峰在做官,横竖是老百姓在奉养他,可见他这人是个沽名钓誉,巧于钻营的,如今得不到机会,便处处拿上峰说事。”
英莲皱了皱眉头,“说起来也是巧,今日我母亲叫娇杏出去买根线,谁曾想凑巧就遇上了,他一打听,便来了我家,还说是与妹妹外祖家里从前是连过宗的,便说不如请了林老爷过去坐坐,他也好向林老爷讨教一二。”
“他倒是没有说错,当是和我外祖家连过宗的。”
林如海当了真,便看向贾氏。谁知这事儿,连贾氏都没有听说,不由得称奇,“娇娇如何得知?可是你外祖母和你说起过?可惜这人,我也从未听说。”
“娘也不想想,这天下间,任再巧的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贾字来,他非要说连过宗,谁又能拿他怎么办?”
林如海彻底歇了过去见一面的心思,黛玉便留了英莲在家里吃螃蟹,打发了个婆子过去说了一声。
过了两日,英莲又过来,说是贾雨村因看中了她母亲封氏身边的丫鬟娇杏,才讨了娇杏做小,那边正筹备着办喜事。晚间,贾氏把这话说给林如海听,林如海便越发对这人有些厌恶了。
扬州这边,人杰地灵,过了些时日,林如海便在人的举荐下,寻了个中了二甲三十七名的进士,回家丁忧的,做了西席,檐哥儿彻底挪到了前院去,跟着他先生读书不提。
又过了三四年,黛玉已是十一岁了,檐哥儿也越了九岁,个子一下子便窜得比黛玉高。他早已习了四年武了,吃得又多,自是长得牛犊子一样。做学问的师傅也换了一茬,林如海这些年越发谨慎,挑选西席也格外慎重,养得两个孩子也与别家不同。
荣国公府老太太一再来信,也不知跟贾氏都说了什么,贾氏这边便以老太太日渐年老为由,要将黛玉送进京去,跟在老太太身边,又叫黛玉带了信进宫去给荣妃,想必也是叫荣妃多关照她女儿。
甄家回了金陵,在城里盘了一个院子,自搬回去住。黛玉与英莲相处这几年,两人自己又没有旁的姐妹,自是比亲姐妹一样。她早年,封氏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后来因被拐子拐了,那亲事作罢,如今回金陵,说是相中了一家,两家关系走得很近,也是好事将近。
檐哥儿随父母送黛玉到了码头,姐弟俩执手相看泪眼,均是不舍,好在檐哥儿少不得将来要回京城去赶考,他心里也存了念头,以后每日里读书多读半个时辰,早点回京城去,把姐姐接出来,不叫她住别人家里。
黛玉身边带了自己的丫鬟,又有黄芦在一旁张罗一二,一路登舟前行,也并无不适。在水上走了一月有余,这一日,船才靠岸,便看到了骑着马立在岸边的人,一时间差点没有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