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道：“我感觉她对术长空的一切有着莫名的兴趣。我说我去过秘密基地，我在中央研究所工作过，和秘密基地有工作对接。她又问我对秘密基地是什么看法。呵……”
莫离轻笑了一声：“听得出来，她也去过，她应该有自己的看法，为何要问我？是不是很奇怪？”
素冬背着身偎在他怀里，握住他垂在自己胸前的手往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心中有些担心：“难道她对你有疑心？”
“不。”莫离低声道, “她要对我有疑心，就应该在执长空面前质问我。但她没有。反而是执长空有事离开，只有我和她在场时，她开始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那她就是对精英政策本身有疑心。”素冬道。
虽然莫离也有这种感觉, 但终究不太敢相信：“她可是神长空的女儿，帝国掌控权的唯一继任者, 作为精英政策的得益人，怎么可能质疑呢？”
素冬艰难地翻过身, 望着黑暗中莫离明亮的眼睛，轻声道：“别忘了，你的父亲, 还有术长空，他们本该是最大的受益人，但他们依然勇敢地质疑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勇敢地反抗残忍的制度。”
“我的父亲……”莫离喃喃地。
阿祥已经将真相告诉莫离。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尚在人间，并且是前任战长空之后，莫离对“父亲”二字有了一种特殊的感受。
他尚未见面的父亲，和他尊敬的术长空一样，都是高尚的人。
“或许你说得对，亲爱的。”莫离道，“并非所有得益者，都只顾维护自己的利益，总有人站得更高，而我们都要做那样的人。”
素冬轻抚他的脸，微笑：“我们都会是。这个龙英，我们也希望她是。或许正是涉世未深才保护了她的纯真。”
“希望如此……”
话音未落，素冬突然双眉紧蹙，刚刚还抚摸着莫离脸庞的那只手，紧紧抠住了他胳膊。
“怎么了？”莫离问。
素冬额头已经沁出汗珠。“宝宝要和我们见面了！”她低呼。
…
星际驿站，执长空刚刚开完视频会议，回到沙发前坐下，疲惫地捏了捏眉间。
龙英抱着一叠材料进来：“这是古奈斯星球几大在建科研机构的最新科研进展，我跟他们几个院长和主任都说过了，以后这些数据都直接发到专用邮箱。”
执长空点点头：“以后都由你整理。”
龙英却不说话。
执长空抬起眼睛，望见龙英垂着眼睛，隔着面具都能看出兴致并不高昂。
哎，她又什么时候兴致高昂过。
这孩子真不适合进长空院。执长空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虽然龙英很有礼貌，很听话，但她一点都不快乐。
这不是一个有权力欲望的继任者。
“龙英，坐下。”执长空指指旁边的沙发。
龙英依言坐下，宽大的沙发包裹住她，显得她瘦弱得可怜。
“来古奈斯星球四天，去了十一个科研机构，对这重建进度，你有什么看法？”执长空问得和颜悦色。
“尊敬的执长空，您是前辈，我是晚辈，怎敢在您面前说什么看法。”
龙英说得极有礼貌，却也极为疏远。
“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执长空道，“你妈妈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虽从小不怎么露面，最近却也一直跟着我，既然你也说自己是晚辈，那咱们就不是长空院的谈话，只是长辈和晚辈的闲聊罢了。”
龙英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抬起了眼睛。
“重建速度跟得上预期迅速，说明大家都很努力。”她略一停顿，又道，“我说的‘大家’，包括波依星球上调派过来的精英和庸众，也包括古奈斯星球的原住民。”
执长空内心一震，立即意识到龙英这句话大有内涵。
“你认可庸众的能力？”执长空问。
龙英却没有正面回答。“我认可每一个人的能力。”龙英道。
“波依帝国的疆域与人口完全不匹配，尤其和精英人口不匹配。像古奈斯星球这种状况，要想按设想建成波依帝国的古奈斯科研中心，那必须倚仗庸众。”
龙英说得很大胆。自从她从莫离那里听到这番话，就深以为然。
更让她震撼的，是那位年轻的检测员。
在她推开门把他喊出来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检测员，竟然回答她：“我没有时间跟你这种大小姐玩蒙面游戏，这里是工作场所。”
然后，“砰”，门又关上了。
从来没人敢提起她的面具。所有知道她身份的人，都知道面具是她的禁忌。只有这个毫不知情的检测员，竟然说她在玩游戏。
但龙英觉得有意思的，并不是这人敢提及她的禁忌。而是，一个庸众，竟然有比精英更冷静的一面。
在他的工作面前，这个年轻的、不知名的检测员，显示出堪比精英的冷静与专注。这专注让他敢于挑战和对抗比自己级别更高的人。
龙英从来都不知道，庸众也会有这种品质。
她对庸众刮目相看。
但这些话，放心里可以，对着执长空说出来，却无异于一个惊雷。
有些道理，大家心照不宣，慢慢就成了长空院的禁忌。比如庸众的优点。
庸众的优点于长空院，就像面具之于龙英，都是不能提及的。
就算不得已必须提及，也得再加百倍的痛斥，以显出庸众整体的堕落，以维护对庸众整体管控的正当性。
可是现在，这位帝国未来的掌控者，竟然直指禁忌。
她是无知？还是无畏？
“龙英……”执长空干瘦的脸上，依然带着沟沟壑壑的微笑，“你可知道，管理如此庞大的帝国，是不能太过感情用事的……”
龙英却打断他：“那为何长空院的诸位长空却被允许保留情绪与情感？”
执长空挑眉反问：“我们若不保留情感，如何去感知庸众？当下的帝国政策，是经历了多少年的实践，不断调整修正而来。帝国需要庸众当基石、当动力，帝国也需要精英当战士、当……”
“当工具。”
龙英的语气无比平静。
执长空沉默了。纵然龙英看上去那么平静，但“工具”二字，无论如何谈不上是褒义。
而且这两个字用得如此精准。执长空无言以对。
半晌，执长空才道：“执掌波依这样庞大而先进的帝国，的确需要将一部分当工具的决心。这是一个政治家必须具备的认知，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龙英，你还年轻，还有些天真的理想主义。等你处理事务多了，慢慢会成熟的。”
“不，尊敬的执长空。”龙英挺直身体，直视执长空，“我承认我是天真的理想主义，但如果成熟意味着变得残忍，那我拒绝成熟。”
执长空惊愕地看着她。这番谈话已经出乎他的意料，再如何是长辈与晚辈，龙英也是未来神长空，是凌驾于他之上的。
何至于此。
“不要这样看着我。这话我不是第一次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说。我不适合当帝国的掌控者，你明白吗？我可以给你当助手，但我当不了长空。无论是你们提议的术长空，还是未来的神长空。”
执长空依然在震惊中。龙英说的每一个字，对于今天的执长空来说，都如惊雷。
而且看起来，龙英并非一时冲动，这番话是深藏在这个少女心底的呐喊。是她对自我的坚持。
她是被迫走到这个位置上的。
这对帝国绝不是好事！
执长空猛地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比起维持神长空家族的利益，他执长空更在意的是波依帝国的利益。如果神长空一定要把一个不适合的人选硬生生摁在议政堂，他！执长空！不能坐视不管。
“你母亲还年轻，不要对自己太早下结论，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成长。”执长空沉声说着，死死盯住龙英。
他恨那面具，面具遮住了龙英的脸庞，让他只能从一点点眼神中窥得她的内心。
他执长空，要判断龙英的真伪，这到底是一个孩子在表达逆反，还是一个未来的政治家在试探他的虚实。
这很重要。
在扶影和术长空先后“叛国”之后，他执长空不由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凉意。
龙英一声冷笑：“我说过，我厌恶成长。越是站在议政堂听你们商议如何对付叛逆者，如何保护自己的利益，我就越是想离开那里。我母亲所谓的‘教育’，并没有让我理解你们，反而让我越加厌恶你们，能理解我吗？”
当然能理解。
但执长空不能表示自己的理解。
执长空缓缓摇头：“我想……我无法理解你的厌恶。就像我也无法理解，你为何要向我表达这份厌恶。”
龙英眼神中的愤怒突然就涣散了，似乎执长空问到了关键。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揪住膝盖上的白色裙摆，复又放开。
龙英的声音嘶哑了：“因为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也只有你能平等地和我对话。”
蓦然间，执长空觉得她依然还是个孩子。一个渐渐蜷缩到沙发里的，孤独的孩子，没有听她说话，没有在意她的声音。她的身份和使命都是帝国赋予，甚至她不配叫龙英，只配叫“继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