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嘴角噙着笑,慢悠悠往回走着。
“你且放宽心。按目前的局面,不出一两年,我便会出京就藩了,以后只怕终生留在封地不回来。西台馆的哪家贵女,也不会与我有牵扯。”
他瞥了眼身边的穆子昂,“倒是你这两年小心些,当心一不留神便‘孤身’‘邂逅’了哪家贵女,言语说不清楚,只得娶进家门供着了。”
“上京的女人就是麻烦!”穆子昂嫌恶道,“如此看来,倒还是颖川国的女人干脆。看上了便两厢情愿,看不上一拍两散。”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惊道,“等等,刚才那个姓洛的说什么?下午外场的射御课,敬端公主和洛臻——她们也会来?和我们一同上课?!成何体统!”
“以洛臻的好强性子,她们肯定会来。”周淮不紧不慢地走着,悠然道,“走罢,回去换衣服。下午只怕又是一场好戏。”
……
泮宫者,大梁最高学府,国之重器。
东台馆入学的世家子弟,课程安排得极为紧凑,上午在馆中学习经史策论,下午去外场练习射御之术。
这些日子,关于敬端公主要不要修习外场射御课程,泮宫教习吵翻了天,争执不下,直闹到柳祭酒那里。柳祭酒沉吟良久,想起洛臻大闹正殿当日说的那句‘一视同仁’,叹了口气,在文书上写了‘身为储君,修习六艺,理所应当’十二个字,一锤定音。
到了下午,宣芷和洛臻果然按时来了外场。
不同于明堂五馆授的是小课,外场的射御课是大课,所有东台馆学生,只要没有身体不适,都要同场参加。
公主第一次参与外场课程,跟随入东陆的听风卫首领汪褚不放心,提前奏请了泮宫知晓,今日选了八名精锐一同跟来,护卫公主安全。
宣芷和洛臻换好了骑射装,来到后山外场时,汪褚已经一件件检查了外场摆放的长弓,箭矢,丈量了箭垛摆放的位置距离,和随行几名听风卫精锐商议着什么,众人脸色都是难看之极。
洛臻走过去,“怎么了?”
汪褚咬牙道,“洛君,他们欺人太甚!”说着递过一张硬弓来。
洛臻戴了扳指,试着拉了拉弓弦,“咦”了一声,惊讶道,“不过是一群学生们上射御课,竟然用如此强弓?”
此刻已是未时末,下午上课钟声响过两遍,射御教习们来了大半,场内三三两两站满了准备上课的东台馆学生。不知多少双眼睛觑着射场边站着的敬端公主处,见洛臻拉不开弓,四面八方顿时传来了阵阵哄笑之声。
楚王周浔带着两个伴读踩着上课点儿过来,见射御场里热闹非常,几句问清了究竟,索性不走了,就站在一棵古树下,抱臂围观起来。
“笑什么笑!”汪褚气得脸都青了,指着硬弓怒道,“这把至少是六石弓!你们这帮公子哥儿,哪个能拉得开!”
“是六石弓没错,但也不是刻意给你们备着的。少自作多情了。”人群中高声传来一个声音,众人望去,说话那人穿了一身驼色收腰箭袖骑射服,乃是当朝贵戚之一,平昌候世子薛为廷。
平昌候世子身边,当今国舅爷文旭穿了一身月牙白织银线的扎眼骑射服,手指搭在袖口,正一枚枚扣着箭袖上的云母纽扣,神色不善地盯着洛臻。
熟悉前些日子恩怨故事的众人,便知道这是文旭找了帮手,今日故意找事来了。
见众人视线都聚集过来,文旭站在射场外,冷冷道,“好叫初来乍到的人听清楚了,免得有人说刻意为难之类的混账话。凡是今日放在场子里的弓,都是从前的东台馆学生曾经拉开过的弓。”
说着,他几步踱到汪褚面前,将汪褚手中的硬弓夺下,举到头顶,“这把六石弓,三十年前,曾被当时一名东台馆学子拉开过。那名学子,便是后来的韩追风韩将军,我大梁赫赫有名、令敌国闻风丧胆的雷霆战神!”
东台馆众多学子们议论之声大起,不少人露出激动的神情,涌来文旭身边观摩此弓。
听风卫统领汪褚的脸色不止是发青,简直要发黑了。
被民间尊称‘雷霆战神’的南梁大将韩追风在世的时候,确实率军打遍天下无敌手。
汪褚的老爹当年镇守颖川国境,也结结实实在韩追风手里吃了几顿败仗。
洛臻倒不生气。
不仅不生气,甚至饶有兴趣地走过去,绕着那把传奇的六石硬弓慢悠悠走了几步,勾唇一笑,“文小侯爷说了这么多,洛某听来听去,意思就是说,自从韩将军之后,三十年来,东台馆再也没人能拉开这把弓是吧。”
八名听风卫精锐所在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哄笑声。
轮到文旭的脸色黑成了炭。
刚到不久的祁王周淮,走到场边,站在自家兄弟身侧看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
最小的弟弟邺王回身瞪了他一眼。
楚王周浔嘴角含笑,伸手虚虚点了他一下,“老五,对面风景再好,也不要站错地界啊。”
周淮笑道,“三哥多虑了。”
呼啸而过的山间大风之中,他侧过身,虚握起拳,低声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不过是看那洛氏子说话有趣罢了。”
穆子昂急忙吩咐侍童去拿狐皮披风,“五爷,这里风大,不若去遮风的地方坐坐。”
邺王周浚皱眉道,“五哥身子不好,何必硬撑着过来外场。去屋子里歇着岂不是省事。”
周淮又咳了几声,叹道,“毕竟是要考核的功课,总不能落下太多。五哥年底需得把兄弟们的考核成绩呈交给父皇看,若是外场射御两科评定都得了末等,难看得紧。”
楚王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弟弟几句,又望向场中。
大片栅栏围起的射场中,文旭愤愤地抛下谁也拉不开的六石弓,走去鸡翅木长案处,挑拣了片刻,又提起一把黑木硬弓。
第17章 外场射御(中)
“这把是三石弓。”文旭举起黑木硬弓,“明人不说暗话,这把三石弓,我开不了,在场诸位也没人开得了。但是短短五年之前,东台馆一名学子开了这把弓。那人就是——”
他蓦然转身,伸手一指楚王身边跟随的齐鸣,“英国公的嫡长子,咱们齐二公子的嫡亲大哥,如今的远征大将军齐啸!”
四周围观的学子们又传来嗡嗡议论之声,又有不少人涌过来观摩这把三石硬弓。
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学生自恃勇武,试了几次,最多也只能拉开一半,纷纷摇头退开。
文旭拿回黑木硬弓,面露挑衅之意,以弓梢头对着洛臻方向指了指,“你不是自视甚高么?过来试一试。”
洛臻背着手,瞄了眼黑木硬弓,摇头道,“我开不了。”
“嘿。”文旭和身边的平昌候世子,武陵侯世子,齐齐嗤笑出声。
“三石弓开不了,下面就轮到两石弓了,一石弓了。”
文旭又走了几步,在长案上堆积的众多长弓中来回翻捡,拣出一把金丝缠铜的红木弓,扔到旁边,又拣出一把牛皮鞣制的长弓,放在红木弓的旁边,伸手招呼武陵侯世子过来。
“文境,露两手给大家看看。免得颖川国来的贵人眼高于顶,把咱们上京城土生土长的爷们儿都看扁了。”
武陵侯府乃是上京新贵,世子许文境为人其貌不扬,闷不吭声,整日跟随在文旭身后,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许文境卸了披风,下来射场,捞起金丝缠铜的两石弓,随手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白羽翎箭,沉肩弓步,稳稳扎了个马步。
一看架势,便知道是个从小习武的练家子。
射场围观诸人屏息静气,见许文境弯弓搭箭,瞄准百步外的箭垛,大喝一声,将硬弓拉满,箭若流星,从箭垛红心直穿而过。
周围顿时欢呼声雷动,众人大声喊好,鼓掌不绝。
许文境将红木弓放回长案,走回场外。
文旭扬眉吐气,整个人仿佛都发起光来,得意地乜了洛臻一眼,“姓洛的,下场来,试试两石弓如何?”
洛臻琢磨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应该是开不了。”
“哈。”文旭再次嗤笑出声。
他还要说话,围观全程始末的宣芷已经气炸了。
“只知道以两膀子蛮力欺人,又算什么英雄人物了。”她脸色紧绷,面若冰霜,“阿臻,别理会这帮子混账!我们过去御场。”说着就过去拉洛臻。
洛臻轻轻挣开了。
“论臂力,洛某不如武陵侯世子。”她嘴里如此说着,几步走去长案边,拣起许长境方才拉开的两石硬弓,掂在手里试了试分量,又试着拉了一次弓,感受了片刻弓弦力道,便放下了。
周围传来细微的笑声和议论声音。
洛臻恍若未闻,放下金丝裹铜的两石弓,又拿起旁边那张以牛皮包裹弓身、触手软而韧的一石弓,再次掂了掂分量,弓弦扣紧扳指,弓弦绷直,这次稳稳拉了个满月。
以汪褚为首的九名听风卫精锐轰然齐声叫好,巴掌拍得几乎破了。
洛臻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放了弓弦,自案边放置的箭筒中取出一只白翎箭,弯弓搭箭,再次拉出满月,对准百步外的箭垛,略瞄了片刻,嗡的一声弓弦震颤轻响,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