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巍峨,雪色苍茫,独那一轮“红日”占尽世间的光。九阙仙首站在瑶台上,“红日”自他身后升起, 俄而,他扬起双臂,振臂长啸。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修士的耳中。
“吾,自少时立志劈征途万里, 上下求索, 匡扶道统, 踏翻尘世浪,担尽古今愁。今无咎登台以郷昊天, 凭此一身, 并非无咎无过,然白驹过隙,少志不减, 乃知此为立命之本,生之所求,命之所达。功过千秋,任人评说!”
满座屏息凝神。朱无咎说话的气势, 如同身后站着百万雄师,令人敬畏。
杀一人为罪,屠万人为雄。他的平生夙愿,海县归一,仙道大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以使用哪怕残酷的手段肃清仙门、扼杀革新。他甚至也知道自己罪孽缠身,却依然认为这是一种舍己为天下的正义。
九阙仙盟壮大的背后,是无数人真真切切地信仰着朱无咎的理念,追随着他的道。那些修士不断地给自己洗脑,甚至还有人屠灭家族中不愿归顺九阙之人,且将那当做是大义灭亲的无私之举,他们仰朱无咎为陆地神王。
信徒中有很多都是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子。他们本应在最优越的教育下活得理智、淡泊,可事实上他们也依赖着这种疯狂的信仰。人的一生充满着数不清的欲念。修士天生拥有灵脉,在他们出身的那一刻就证明了他们比普通的无缘者更尊贵的身份,而后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有前辈告诉他们:你不能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你是天道青睐的孩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成长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庸人,注定渡过平凡的一生,是一件如斯恐怖的事情。
所以,得道飞升成为了那些绝不接受自己是庸人的修士最后的挣扎、最疯狂的信仰。如同飞鸟想要将浮云紧紧攅在翅膀下,镜花水月一场空。
从遥远的屈子、儒圣飞升的传说一路走来,每一代都有修士死后尸解飞升的传说。可人们宁愿不去怀疑:飞升之后的世界是什么?人变成了仙,真的就没有烦恼了吗?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都不重要了。
人们只是需要一个信仰。它的意义就在于存在本身。
明琇原本以为朱无咎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可看着那一道玄色身影在高台上动情地宣誓、听到他声音中抑制不住的颤抖,明琇突然想要推翻先前的看法:朱无咎把自己当做崇高理想的捍卫者、当做这个时代的先驱,他杀了很多人,但他内心依然相信自己在为整个灵界牺牲,他在殉他的道。
原来……朱无咎自己才是被洗脑最彻底的那个人。
第二枚礼炮射向天空,瞬间,碧空一沉,天边似烧。一道腾跃的红光划破长空,犹如吞吐着天火的腾龙。
见过第一发礼花,众人只道人工造出红日当天的效果已是极致,谁知第二发礼花之惊艳更甚首发,满座皆惊。
李青莲立于大匡众人之首,道:“此炮名‘龙栖寒’,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睁眼为昼,闭眼为夜,此炮拟烛龙之态,在绽放的瞬间使天空沉入黑暗,待黑暗散去,便是光明长久。”
朱无咎满意道:“礼花甚好,赏!”
接下来,就是第三枚礼炮,也是既定的最后一枚。
众人仰着脖子期待着接下来的绝景……
果不其然,第三发礼炮比第二发更美了一重,时间也更长久,漫天的火树银花,就好像是在这雪山之巅过起了最盛大的中元节。
李青莲高声道:“此炮名曰‘不息’!如是多年,尔以杀戮为耕作,烽火不息,唯见白骨黄沙田,令世间怨气鼎盛,灵气衰败,人间失衡!今日,尔妄冒天下之大不韪封禅称帝,吾辈耳聪目明,断不能再纵尔铸下大错!”
忽然,只听得轰的巨响,天空中的礼花再次爆炸,有如腾云浴火的游龙,瞬间燃起熊熊烈火!那烈焰浑熊的火舌几乎燎尽了整片雪峰,瑶台上的皑皑白雪覆盖几乎眨眼间就被烧成了一滩水,祭祀的符纸更是被焚了个干净。
朱无咎抱着沈爱,以结界护体,横剑,以一招北风诀,平息周遭火焰。朱无咎剑指李青莲,威严道:“大胆叛贼!胆敢扰乱祭天大典,罪无可赦!届时天神不满,向灵界降下灾祸,便是尔等大匡叛徒之罪!”
李青莲冷冷一笑,“吾辈修士该当遵循天地之道,将浩然与元气融入己身。朱无咎,你大兴战争十载在先,欲登基称帝在后,前者对不起苍苍万民,后者违背先贤与九天诸神之盟誓,我之罪,何胜尔?”
空气中的一丝琉璜味道刺激着明琇的鼻腔。这爆破力如此强劲的雷,只怕就是李青莲在沙漠里那地下制造厂新做出的一种火器吧?大匡城的火.药术已是天下闻名,她记得平常看到的那些糊糙的火雷威力已是不小,这次的响声比火雷大了十几倍,只怕威力也更大十几倍。
祭典哗变,血与血的厮杀一触即发!
大匡城拜沭等人纵有火器在手,人数较之在场的九阙门徒还是少了太多太多。
众仙门中,早已有诸多仙门不满于九阙企图抹灭差异性、强行大一统的野心。其中北海氐宗、眉州苏家等仙门此前已确定是大匡的盟友,而更多的仙门,都是暧昧不明、明哲保身的中立态度。
火炮又一炮射向瑶台根基……而九阙摆出长恨杀阵,召来天上黑云,刹那间在云层中开了一只巨大的天目,从中降下金色的光。
天地色变,飞沙走石!
就在这时,明琇听到碧霄宫旁边的那个存在感一直不高的仙门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符离也反了!”
说话的青年正是符离宗宗主。明琇定睛一看,微微一惊,原来当年那个胆小怕事的许二哥哥现在已接任了家主之位。当年那个老是一惊一乍,动不动就吼她“许柔止你作死啊”的青年,如今也蜕变成了眼前的沉稳家主。
许家主冲向九阙修士的剑阵之中,宝扇淬灵,扇骨化为锋利的风刃,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浴血奋战的同时,他的嘴里说着旁人听来很奇怪的话。
他说,还我阿妹命来。
明琇心中一动,鼻腔蓦地一酸。许柔止生前为家族抛弃,死后多年,除了明琇自己,终还是有人惦念着她。
“保护门人,切莫插手战局!”
眼见混战开始,碧霄宫宫主立刻对众弟子下达了这个命令。
碧霄宫弟子多为乐修,善防御系术法,当下结成法阵,或执洞箫、或吹骨笛、或奏瑶琴、或击灵鼓,在弟子外围搭起了一层保护性的结界。
明琇亦混在众仙子中。
只有那以银月为饰的高挑女子站出队列,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她走到结界边界,向碧霄宫主行一礼,嗓音清脆寒冷,如切冰断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匡、符离一旦灭亡,天下仙门尽姓朱,吾辈安有明哲保身之理?师尊,弟子不肖,恕难从命!”
“文斐!快回来!”
“大师姐,危险!”
……
拦不住她。
原来那便是常年在仙门闺秀榜上位列榜首的斐然仙子,鞠文斐。
但见她毅然飞出结界,御风而行,飞到九阙剑阵的上方。随即召出一把银色长弓,凝气成箭,拉弓如满月,一箭射入九阙门人的剑阵之中。
那一箭裹挟着裂岸惊涛的气流,将数十名九阙剑修卷入那股罡气之中!
明琇隐而不发,她一直在找寻复仇的良机,现在终于来了。
瑶台之上,朱无咎将沈爱护在身后,毫不设防地将后背交给了女儿。
明琇接下来要用的是鬼道禁术,烂柯。
好像……那时候,御剑比赛,沈爱和她第一次吵架,也是因为这个……她借了别人的剑,沈爱特意折返回来拦住她……说了什么来着?
哦……
记得沈爱说,规矩就是规矩,你坏了规矩就是不公平。从小我爹娘就教我,修习旁门左道,是投机取巧、违背天道,你老实说,你修的是不是旁门左道?
那时候,她觉得那就是个坏脾气的丫头可烦人了。未曾预知到,这好像一场轮回,她以烂柯开始,无疑间揭露了沈爱的身份,又将以烂柯结束。
明琇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有沈爱在沙漠里被狐臭熏得捏鼻子跺脚的一幕,有她给沈爱扎双马尾的一幕。
她作诗的水平很臭,她逛街的时候喜欢逛吃逛吃,她在拜师大典上吟古战场吊文逼退红衣使者的时候很勇敢,她说到李青莲时捧着脸笑得很娇憨……
孤寂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这么明亮的小姑娘,她们虽然一见面就拌嘴,可却算得上是难得的朋友。
可惜注定是仇敌。
明琇还是瞒着李青莲,抓走了沈爱,并强行给她灌下名为“琴操”的毒.药,以便日后用烂柯控制她。
只要明琇结印开启烂柯之术,沈爱就不再是人,她是一把琴,必须由操琴者拨动琴弦才会活动。她也会是一把兵器,一把用来杀死她父亲的兵器。
琴操毒没有解药,因为这其实算不上是一味毒.药,它不会要人命,只会磨损人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