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柔止!好歹你是一个闺中女儿,成天和男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左手尉迟瑄,右手李青莲, 前几天吴九还没走的时候也是对你青眼有加。我说, 你到底喜欢哪个啊?哥求你选一个吧, 再不做个了断,我看他俩在后面都快打起来了!”
什么“不守妇道”、“勾三搭四”, 这些天明琇听这些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若真是四年前的明琇, 她肯定还回去反驳,但现在的她修成了厚脸皮神功,不仅毫无认错的态度, 还笑,“二哥哥,怎么不骂了?”
多骂几句吧,以后就听不到了。
这个嘴毒心软的江南锦衣郎,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给明琇带来过亲人的实感。回过头来看,他这些细细碎碎的训斥,反而令人留恋。
许二郎冷哼一声,“小时候许家姊妹多,我和你接触不多,倒是最近才发现你这小滑头脸皮这么厚!丢人现眼!尉迟那混小子也就罢了,也不知李兄看上你哪一点!”
明琇鼓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好问题啊!你要是好奇的话,不妨去问问他?”
兄弟姊妹之间,每个人的样貌美丑倒都被模糊了。哪怕许柔止清丽柔美,出水芙蓉,在仙门闺秀榜上位列探花,在许二郎眼里,也还是最寻常不过的黄毛丫头。
许二郎扶额长叹:“无可救药——”
李青莲耳力很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就抱着剑走在后面听明琇胡说八道,装作没听见,只是脸上又禁不住微红。
“琇琇,你有心事。”明瑄低声道。他们如此熟悉,熟悉到她的不同的笑声,他都听得出不一样的含义。
“不,已经没有了。”明琇凝视着明瑄,微微一笑。
她从来狠得下心,不服输,不认命。所以,虽然她很不舍得这些美好的记忆,但她更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就越舍不得,她必须在自己犹豫之前下手。
那是一个夏末的晚上。夏蝉争先恐后地吟唱,直到短暂的一季过后再无蝉声,新的一年蛰伏茧中的幼虫又会开始新的吟唱,故去新生,周而往复。
夜空剔透如洗,银河依稀可见。
少女的发间飘来皂角的味道,弥漫在夜风中,她轻快地跑向山头的李树,大声唤着那个名字:
“李青莲!李青莲!李青莲!”
洁白无瑕的小花在月光下,散发出幽幽的萤光,树枝轻轻颤动,李花零落,宛如初雪。
少年望向那个方向,微微一愣。夜风清寒,他斜斜依在树梢,一只腿曲着,一只腿在下面,晃啊晃。他的腰间是剑,手中是酒,眸中微醺,吐息间仿佛和月光化为了一体。
“莲莲,过来下。”
白衣黑靴,施施然落地。他不知道明琇为什么搞得神秘兮兮的,但还是被“莲莲”这个称呼弄得有些局促,“阿止,你别……”
接下来的话,都被吞入肚。
明琇早就不是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了,她身手矫健,几乎不逊色于这个年纪的李青莲,又是趁其不备,双臂钳制住他的手,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他大抵也不想反抗吧。
李青莲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过了片刻,呆滞地用指尖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迅速弹开。
“你……这是亲我吗?”
明琇噗嗤。她知道以李青莲这般风流不羁的性子,在遇到她之前,与文人诗酒唱和,肯定没少去秦楼楚馆,即便自己不一定被姑娘亲过,对接吻这种事也定是司空见惯了。可现在他问出来的这句话,却和一句天雷的“你干嘛吃我的嘴唇”,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任何一个少年,遇到发自真心倾慕的姑娘,都会忘记一切成熟世故,变回最单纯的那个孩子,抓紧手中唯一的糖果。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莲莲?”明琇呢喃,“我大概是唯一叫你莲莲的人吧。”
“当然!我记性可好了,从小到大因学得快,气走过不知几个师父。”他不解,“不过你为何这么问?”
如果李青莲没有遇到过她……他的一生是不是会更顺遂呢?
不必忍受四年相思之苦,不必经历背叛,不必眼睁睁看着信仰被践踏,更不必英年早逝。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明瑄的三魂就不会被她合为一体,灭世的宿命不会降临,所有的一切,一定会走向一个相对更好的结局!
想到这些,明琇就自觉矫情:记忆,本来就是阶段性的,凭什么非要让别人永远记得自己呢?
“没什么,我收回,”她随意摆了摆手,“记不记得,都好。”
“那我也收回!我有很多朋友,今后会遇到更多的人,我当然没必要记住他们中的每一个。”李青莲下颚微微扬起,倨傲又忐忑地看了她一眼,“要是想要我永远记得你,有个方法,倒也简单。”
她收回,那他也收回。明琇知道他在赌气,刚要说什么,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就丝丝钻入了她的鼻。
“不要离开我,我就不会忘记你。”李青莲附身抱住她,“以后,跟着我!”
明琇眼眶一湿,乖巧点了点头,“好……不过,今晚我还有一点事,你先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吗?”
李青莲未有其他想法,欣然答应,甚至还喜滋滋地朝明琇挥了挥手。
明琇却步伐沉重,她走到与明瑄约定的那个山崖,从乾坤袋中取出骷髅谷中得到的神器娑婆箭。
“娑婆箭?”明瑄问,“琇琇,你大晚上叫我出来,就是给我看这个?”
“哥哥,你一定还记得娑婆箭的设定吧。”
明瑄亲笔写下的设定,自然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魂兮归去,他肯定道。
她明白,此时的明瑄还只是她的哥哥而已,与后来的那个陌生的他几乎可以看做是两个人。可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成全未来的那个他和他那个注定的宿命。他被宿命推着走,从诞生到毁灭到融合,丝毫没有选择的机会。
可对明琇来说,这个残缺的灵魂确实独一无二的,天上地下千千万万遍,她只认这一个哥哥。无论是尉迟瑄还是大凶,纵然都是那个完整的灵魂的一部分,但都不是这个他。
崖边的风愈发得大了。
哥哥,回家吧,就到此为止。她的声音吹散在风里。
“唔!”明瑄的瞳孔蓦然放大,不敢相信地看着明琇刺进他胸口的那支娑婆箭。
“是不是很痛?忍一忍,忍一忍你就能回家……对不起!”顷刻间,明琇已泪流满面,她的手中又多出了第二支箭,这一次,她决绝地将箭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我、我陪你一起痛……”
明瑄体力迅速流逝,与明琇互相搀扶着,“琇琇……回家。”说起“回家”这个字,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极为动人的光亮。“不玩了……我们一起回家……”
但与此时的明瑄不一样,明琇是回不了家的。她不属于这个时空,而她真正的灵魂早已在十恶不赦塔中与大凶做了交易,不再属于她自己了。无论生死,她都只有留在这个世界。
“阿止——”
远处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呼唤。
李青莲过来做什么?明琇最讨厌诀别的场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如断得干脆利落,于是她未曾向那边看一眼,拉着明瑄直直冲向悬崖——然后,一齐坠落!
在风的压力下,呼吸已经成了一种挣扎,像是有一个魔爪将他们往地心抓去。明琇已经不关心她会坠入何方,是地狱还是天堂,周遭的景物瞬间汇成一条一闪而过的带子,她紧紧抱着明瑄,发现他也正看向自己。
成仙也好,西方极乐也好,天堂也罢,如果信仰没有彼岸,信徒们又会如何绝望?
修仙最根本的目的就是飞升。至于飞升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其本身并没有意义。
意义在于追求飞升的过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求道,求的就是最开始的那个原点。所以,飞升代表万物化无,开启新的一轮。明琇试图以科学的方式理解这样的过程,又觉着近似于宇宙的膨胀与坍缩,前者诞生,后者毁灭,两者之间又是首尾相连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同一事物的正反两面。
在丧失意识之前,明琇的脑海间突然冒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抹去了过去的自己的存在,从而改变未来;但现实时空的那个她还是客观存在的,那消失的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明琇回到了来时的时空,由于历史的改变,那个时空的现实也发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天罚将至。
天上的那道裂口,比她离开的时候更狰狞了,如同一张贪得无厌的大嘴,已然吞噬了无数村庄城镇,缓缓在向永安逼近。
明琇心中大震:怎么会这样?
在命运面前,人如蝼蚁,纵然是化境修士、盖世宗师,对抗神力,也无从下手,只得仰颈等待审判。
不过,明琇仍然相信自己所改变的历史,一定能拯救灵界。因为轮回已经被打破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明瑄,只会是属于大凶的那半灵魂,根本不可能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