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七左右,身量不高,皮肤蜡黄,骨瘦如柴。春寒未过,他却只着一身满是破洞的麻布薄衫,发丝凌乱地跪在沉香楼门前,默然流泪。
过往行人偶有停驻者,待看到他身前的白布,以及白布下合上眼睛一动不动的老者,瞬间一切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无钱葬父的可怜人。
怜悯归怜悯,这少年从上午跪到了下午,身前的破碗里也不过几文钱。
要葬一个人,这些钱是远远不够的。
那少年满脸悲愤,满眼的痛苦与绝望,忽的砰地一声把自己的头往地上砸去。他再抬起头来,地上已经有了血迹。
沉香楼每有一人出来,他便狠狠砸下头,一句不发,头却一次比一次磕得更狠。两三批客人笑着相携走出沉香楼,对他视而不见,继续向前走去,或坐上马车,或骑马而去。倒是这少年,不过一会儿额头便高高地肿了起来,淤青混杂着血丝和尘土,狼狈又可怖。
这尊荣吓退了周围不少人,人们哪怕不得不要从这楼前经过,也要绕开得远远的,视线不触及这少年和他身前的亡父。
少年再一次抬起头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幸而双手撑住了地面,将将免于摔倒的窘境。额头发热似地疼,喉头似有血腥之气要往上冲,他咬紧牙关吞了下去,目眩神迷之际听到有人经过面前时说了句“晦气”。
眼眶有些酸涩,少年垂下头颅,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脸。
死亡带走了他的痛苦,让他终于陷入永恒的平静。
少年失神地看着,想到不久之前这张脸还带着笑,将大掌抚在他头上,满是欣慰地说:“我儿有才,是为父下半辈子的依靠了。”
可是他还没享到福,就这么突然地去了。
而他为之骄傲的儿子,却连给他下葬的银两都没有。
苍天可恨!
这次沉香楼前无人出来,少年却突然用前所未有的大力将自己的头往地上砸。他想嘶吼,想要狂叫,最后的理智和尊严却叫他忍住了这冲动。
他不能叫人看更多笑话了。
或许是上天终于欣赏够了他的凄楚无助,少年再次抬头,发现面前终于有人停驻。
是个白面蓝衫的公子哥。
他的目光亮了起来,抿了抿干裂的唇,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陈薇这次又是背着父母亲偷偷出来的。
她是宰相家唯一的嫡女,从小家中对她管教甚严,在她六岁时,父亲就请了很多女先生到家中来,从琴棋书画到后宅琐事,一一俱全地教导。自她有印象起,父亲就常常对她说一句话。
他说:“你身为我的女儿,注定要比旁人优秀。”
可惜陈薇天生一副叛逆性格。
她面上乖巧大方,样样出挑,凡是姑娘家们的活动向来是拔得头筹,京都中谁家谈起这位宰相嫡女,都要夸一句宜其家室。
可是背地里脱离了父亲的视线,她就马上脱下伪装,又幸好她母亲爱女入骨,常常替她在丈夫面前遮掩。等察觉母亲的纵容,这些年来陈薇胆子越发大,甚至都敢在父亲出门或进宫时,偷偷换了男装出门闲逛。
这一天宰相被圣上邀请进宫,陈薇得到消息后立马换了装扮,带了同样换了男装的贴身侍女玲珑出门了。
刚从后门溜出去,陈薇就没忍住伸了个懒腰,浑身轻松。她感慨:“当男人真舒服!”自言自语:“若我是个男儿就好了。”
不用成天缩在这小小的宅子中,所见不过这一方相同天空。
玲珑听到她小声的话语,不由笑:“小姐,你又在说胡话了!”
陈薇撇嘴,不理她,大步向前走去,旁人看到她这豪爽的步伐,是万万不会想到她是一个女孩的。
陈薇是准备去书社看一看的。
她平日读的多是先生推荐的诗集画册,可是最偏爱的却是坊间那些不上台面的小说故事,往日一旦偷溜出来,她十次中有八次是要来这书社寻找有无新出的小说集。
只是去往书社,必定经过沉香楼。
陈薇就这么看到了那少年发了狠的一磕头。
“我这有十两,你拿去把你父亲葬了吧。”
少年沉默地看着这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把二两钱放进了破碗中。
他难以启齿,已经绝望到失声:在如今的世道,要想下葬一个死人,十两是远远不够的。
看出了他的难色,陈薇几不可闻地一叹。
她不是一个善心泛滥之人,今日之所以伸出援手,不过是觉得这少年郎有些特别——以前不是没有见过这种乞讨葬父的,只是对自己这么狠的却是第一次见。别人死了父亲都又哭又嚎,涕泗满面,恨不得满街人都听见才好;可这少年却沉默以对,哪怕人是跪着的,脊梁却没弯下过。
她给他钱,不是心疼他年纪轻轻父亲就去了,而是心疼他注定非池中物,此刻却要流落于此,放下尊严受人冷眼。
陈薇是宰相之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富裕到可以带着很多银票出门。
正因为家族庞大,所以每月的用度都需要精打细算,陈薇每月的零花钱不过二十两,这次出门她不过带了一半,刚才已经尽数给了这少年。
再让她立刻拿出更多的银两来着实时强人所难。
可是俗语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陈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把自己左手戴着的玉镯摘了下来。
这玉镯翠绿颜色,通透又纯净,后又被人用金丝镶嵌成花纹加以装饰,但凡是稍微懂点行情的人看一眼这镯子,就知道它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更何况玉养人人养玉,这玉镯陈薇戴了多年,说不清是是它把陈薇养得气色更好,还是陈薇把它养得更加纯净温润。
如果她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玉镯了,给这少年应该足够他给自己的父亲下葬后,再用多余的钱为自己博一个锦绣前程。
玲珑一看她摘下了玉镯,慌得忘了上下尊卑,直接伸手拦住了陈薇的动作。
她慌张:“小——少爷!这东西可是夫人送您的生辰礼物,万万不可赠人!”
这玉镯丢了,以陈薇母亲的眼力,绝对不会发现不了。
可是……
陈薇看了看那少年复又低下的头,心中满是无奈。
她说:“玲珑,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玲珑急得都要掉泪。
这玉镯要是没了,小姐是没什么,可她是免不了挨一顿打的!
正在争执间,忽的有人过来,弯腰递了一张银票给那少年。
见少年怔怔地望着自己,迟迟不接这银票,这身着一身青衫的公子弯了眉眼,笑意盎然问:“你莫不是只想接那玉镯,嫌弃我银两给得少?”
少年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宛若清风明月,又如青松绿竹,他站在他面前,弯唇一笑,那懒懒的笑意就从眉梢一直流淌到眼底,化作这春日最美的一道景。
那庸俗的银票被他纤长莹白的手拿着,仿佛也变得不染凡尘。
就连声音都那么好听,清越悦耳。
少年沉默接过银票,心想世间最上等的瑶琴弹奏出的乐声也怕难与他的声音相提并论。
“快离开这吧。”
少年看着他直起了身子,春风吹拂,将他的一缕青丝带到唇边。他抬手随意地拂去,露出一截莹白皓腕。
满街的人都忍不住偷瞧他。
看他纤长身姿,看他无双容颜,也看他风流举止。
亲眼见过他的人,此后也会开始相信这世间真有谪仙。
少年看他把目光落在少年满是脏污的手身上,又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声悠悠长长,又是怅惘又是遗憾,让人恨不得追问他到底为何感伤,又是为何长叹?好让人替他把这些烦心事通通解决,让他从此喜乐颜开。
他最终只是道:“你是个书生,你该好好保护你的手。”
少年的双手一直紧紧握住,放在身旁,如今那双瘦弱的手上却遍布血痕,混合着满地的尘土,若非这青衫公子的话,谁能猜到这是一双文人书生的手呢?
那麻布少年忍了一天的泪突然决堤而下。
他狠狠磕下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头,抬起头来,泪水从他通红的眼眶留下,可少年的双眼亮如星辰。
声音哽咽又嘶哑,郑重而有力:“程治生生世世不忘公子今日之恩!”
说完,他便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由于跪久了的原因,他站起的时候免不了踉跄几步,可他很快稳住了身子,带着亡父离开。
那青衫公子看他瘦弱的背影,不由一笑,目露欣赏。
周围人见他这一笑,只觉得这春风都仿佛更和煦了一点,吹得人心头都暖和起来。
见他转身仿佛要进入楼中,陈薇终于回过神来。
情急之下,她竟快步上前,想要抓住这青衫公子的长袖。
只可惜,那江南特有的锦绣天韵纱从她的指尖飘然而过,再望去,那青衫公子已然转了身,冲陈薇挑眉,轻声问:“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陈薇一时不由想醉倒在他眼中的笑意里,下一刻又被他的话惊醒。
她大惊:“你说什么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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