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妙笙无后,竟是连个正经摔盆哭灵的人都没有。身为丈夫的元如意更是连面都未露。
她听到先在里面的建业太守夫人在问元如意,蒋氏抹着泪答道:“自从韩氏不幸离世,三叔日夜哀思,也一病不起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守夫人赞叹道:“世子是个有情有义的。”
屁个有情有义。田诺听不下去了,问了如瑶女客休息的所在,匆匆往外走去。
不防有人跨门而入,田诺微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道寒光骤然亮起,下一刻,她的脖颈处多了一柄亮闪闪、寒嗖嗖的钢刀。
可怕的锋锐之意直透脖颈脆弱的肌肤,田诺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僵直着身体一动都不敢动。心中只觉不可思议:究竟是哪个横的?竟敢在元府动兵器!
桂枝跟在她后面慢了一步,等她过来,田诺的要害已被人制住,顿时脸色大变。她正要上前,一把温雅如水的声音响起:“是来拜祭妹妹的小娘子,休得无礼。”
钢刀倏忽撤去,如出现时一般突然。那个温雅的声音又抱歉地道:“下属无礼,惊扰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莫怪。”
这声音,韩遂?田诺霍地抬头,脸上瞬间血色全失。
她终于看清了韩遂的长相。
如桂枝夸赞的,韩遂生得极好,眉若墨画,目似点漆,宛若一个玉人儿般,气质温润,不带一点攻击性,给人温文尔雅、悲天悯人之感。
她却如置身于数九寒冬,只剩彻骨的寒意。这张脸,这张脸竟与昔日夺了她性命的兔子同学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比后者更为秀美,气质更加矜贵。
想到关于韩遂的种种传说,田诺心中惶恐得厉害:会是他吗,兔子同学周寒水?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样穿了过来?而且,韩遂寒水,她怎么没想到过?兔子同学的大名周寒水,寒水两字和韩遂正是谐音。
韩遂有些疑惑,神情矜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心之色:“小娘子可还好?”
田诺身子抖得越发厉害,甚至当初枉死的恨意都无法遮住心中的恐惧与寒意。她用力抓住桂枝的手,笑得虚弱:“我没事,谢郎君关心。”勉强行了一礼,便拉着桂枝匆匆离去。
韩遂目送她的背影,露出深思之色。他身后的侍卫跨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郎君,刚刚马车中的就是这位。属下查过了,她便是白大人收养的那位小娘子。”
哦?白雁归的所谓族妹?见到他怎么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是因为韩妙笙这个蠢货的死心虚吗?韩遂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玩味之色:这倒有意思了,要心虚也该是元家和她那个族兄心虚,她在害怕什么?
另一边,出了善因堂,田诺心乱如麻,只觉自己一刻都不想在元家停留。元如瑶却不肯放她走,说有事找她。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干脆吩咐丫鬟领她去休息片刻。
田诺推却不得,浑浑噩噩地跟着丫鬟走,再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落名:松寒院。
元锐的院子?他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丫鬟上前敲了敲门,田诺忽然反应过来,“唉呀”一声道:“我还是先回去吧。”转身就走。这个时候她哪还有心力再应对别的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里面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打开了门,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白小娘子!”
田诺僵住:元锐不是在外征战吗,怎么会在家里?这个时候却不好走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敛衽一礼道:“元将军。”l
六年不见,他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飞扬,气势越发威重,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岳峙渊渟,隐隐还有一股肃杀与凛冽之气扑面而来,看着她的目光,却一如当年般温和。
他还以一礼,领她入内。
松寒院还是老样子,青石铺地,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显得极为清冷。院中的兵器架上已经落了一层灰,显见主人已经很久不用了。
见田诺留意那边,元锐道:“我今天早晨才回来,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收拾。”
怎么要他亲自收拾,不是有下人吗?田诺疑惑。
元锐没有多解释,领着她还要往里走,田诺站定脚步:“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元锐的目光落到她面上,沉声道:“进来吧,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田诺疑惑。元锐道:“你进来就知道了。”
他带她去的还是昔日她和元如意到过的堂屋,青砖地,素白墙,一丝装饰也无,当年清漆素面、式样古朴的家具显得已经陈旧,却更添古拙之意。
不同于上次,这一回,屋子的一角已经摆好两个火盆,将里面熏得暖融融的。田诺心中一动:他自己是不需要火盆的,难道早就准备招待她了吗?也不知他给她准备的是什么?
两人分宾主坐下,元锐轻轻一击掌,几个侍女分别捧着食盒碗箸走了进来。
田诺见那食盒小小的一个,填漆描金,形如花瓣,出乎意料得漂亮古朴,不由看住了眼。
桂枝服侍田诺洗手擦干,上前接过食盒,放在田诺面前的案几上,将盖打开。
一股甜香弥散开来。
花分五瓣,每个花瓣中都放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点心:紫色的玫瑰卷,金黄的鲜花饼,碧绿的绿豆酥,雪白的奶香酥脆,还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漂亮得让人不忍心下嘴。
花瓣簇拥着花蕊,花蕊处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百合羹。
这是……田诺诧异地看向元锐。
元锐现出怅然之色:“我曾经答应过白小娘子,请小娘子吃王妈妈亲手做的点心,这个承诺已经迟了八年。”承诺时,她还是个天真柔软的小姑娘,一晃眼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已经足足等待了她八年。
田诺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但她自然不会拂了他的好意,小心翼翼地用银箸夹起玫瑰卷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酥、香、甜、糯,质地细腻,入口即化,实在是太好吃了。
在美食的安抚下,她激荡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又是一口将玫瑰酥全部吞下。
元锐含笑看着他,见她爱玫瑰卷,叫侍女将自己的一份也送了过去。
田诺赧然,却还是大大方方地道了谢。
一时间,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田诺每一样点心都尝了一口,心中赞叹:王妈妈的手艺真是太赞了,竟比玉桂芳的点心还要胜上几分。
她放下银箸,端起银耳百合羹抿了一口,这才想起问道:“元将军这个时候怎么会回来?”韩妙笙的丧事还不至于能劳动他回府。
元锐沉吟片刻,目光落到桂枝身上。田诺秒懂,吩咐桂枝道:“你先下去。”
桂枝担忧:“小娘子。”云鸢曾关照过,过来元府吊唁必须寸步不离田诺。
田诺安抚地拍了拍桂枝的手,神情温和却不容商榷。
桂枝到底拗不过她,只得退了下去。
元锐也挥退了侍女,开口道:“父亲招我回府,说我年岁已大,需为终身打算了。”
田诺差点呛到,捂着嘴,狼狈地咳了几声,再也没心情喝银耳百合羹了。
元锐端坐如钟,肃容问道:“白小娘子,昔日在元府,我曾问过,你愿不愿意嫁我;今日我还是那句话,想再听你一回答案。”
第51章
室中静寂无声,唯有火盆中的银霜炭发出啪啪的声响。他身姿端正,目光清明,寻求答案的姿态坦诚一如当年。
元锐他还是这么直接啊。田诺咬了咬唇,一时竟觉得难以张口。八年前,他们定下婚约,那时他还是十七岁的青葱少年,意气奋发。他足足等了她八年,等她长大。二十五岁,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大龄青年了,而她,却对这桩口头婚约生了悔意。
难堪的沉默中,他眼中闪过了然:“只是口头约定,并未经过文定,白小娘子不需有负担。锐整日征战沙场,不知何日便会马革裹尸还,本不该成婚连累他人。”
“不关你的事。”田诺脱口而出,忽然感到了难过。是她不好,违背了昔日的承诺,他非但不恼,还把责任拉到了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如此善解人意?若是他愤怒失望,责骂于她,她心里也要稍微好过些。
她忍不住道:“元将军,你很好,真的。我并不是不愿嫁你,只是不愿嫁入元家罢了。”她大概再也遇不到像元锐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了,可元家,实在太让人心寒。
这话说得隐晦,元锐却立刻明白过来,苦笑道:“元家,确实不是善地。”他沉默片刻,又问,“这桩婚事,令兄是何想法?”
田诺道:“阿兄全凭我自己做主。”
“那便好。”元锐代她松了一口气,“父亲不会轻易放过和白大人联姻的机会,只怕很快就会上门提亲,只要白大人不松口,总能如小娘子所愿。”
“那你……”田诺迟疑,直到现在,他还在为她着想,他的婚事怎么办?以元慈的作风,不可能不算计他的婚事。
元锐笑了笑:“若能得小娘子为妻,锐自是此生无憾;若无缘,无论娶何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她七岁时他便在等她,将她挂在心上,时时留意她的消息。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一种责任,一种习惯,如今要生生剥离,便是血肉模糊。可他不愿意勉强她,一分一毫都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