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诺眨了眨眼:“怎么听你一说,这么凄凉?”
桂枝道:“过了年小娘子就该脱孝了,明年就不用这样了。”
田诺笑了笑没说话。两年来,她绝大多数时候都住在白家村,陆先生夫妇和白九公怜她孤苦,都邀请过她一起过年,她统统以身上有孝不方便为由推掉了,今年更是索性躲到了乌鹊巷的宅子。等到明年,即使她脱了孝,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过年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她一个外人,纵然强行去别人家过年,亦是格格不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抱期待。毕竟,她最想团聚的那两个人,大概永远都不能相见了。
她忍不住习惯性地抚上左腕上的雨花石珠。
早在一年多前,她就将白家族学的书简整理出来。后来,白九公将她荐给了府学的韩教谕,韩教谕正为书简管理的麻烦低效头疼,当下大喜,将她请到府学的藏书楼帮忙整理。
府学几乎是整个吴郡藏书最丰富之处,可田诺阅遍所有的书简,还是找不到关于雨花石珠的只言片语。偶尔午夜梦回,她几乎要以为当年的那场梦境不过是她思念父母太过,产生的臆想。
可她不想放弃,她若是放弃了,她便不知自己这两年的苦苦坚持与寻觅究竟有何意义了。
除此之外,日子过得倒是意外得舒适自由。
白雁归不在,每个月却依旧准时将他在外赚得的钱财寄送回来供她花销,她还有元家报恩送的资产,有陆先生夫妇与白九公的爱护,有元家与蒋家的庇护与震慑,几乎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而,终究不是没有遗憾的。每每想到远走的白雁归,她不由怅然:时光是最好的滤镜,当年的争执c负气c吵闹都已淡去,唯有最后他命云鸢引开杨允武,引火上身的决绝,以及远去的商船上,那个孤单的背影尤为清晰。
他纵有种种不近人情之处,总是一心念着她,护着她的。
这些年,他周游天下,始终没有回来,偶尔会有他所经之处的当地特产,经过千山万水,最后送到她手中。他没有给她写过信,却会用画笔在绢帛上画下他见过的山水风景,辗转千里,送到她面前。
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当年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太狠,他才始终不肯回来。可她知道,若是重来一次,那些话她还是会说,她永远无法忍受任人摆布的人生。
直到半年前,变故骤起。
衍帝驾崩,年仅八岁的幼帝继位。大丞相周弼勾结阉竖,把持朝政,迫害异己,削弱藩镇,一时朝政动荡,人心不安。
先帝胞弟赵王纠结燕王c中山王c河间王c晋王,以“清君侧”之命趁机谋反,意图篡位。天下诸侯,浑水摸鱼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沆瀣一气者有之,天下顿时大乱。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周弼迫不得已,以幼帝之名下诏号召各地“勤王”。
很快,以齐郡郡守郭畅为首的各地豪强闻风而动,招兵买马,进京勤王。整个京畿一片都打成了一锅粥。
吴郡按兵不动,封郡自保,尚且有“和平”二字可言。过了江,形势却一天比一天坏,狼烟四起,战火连绵。邮路断绝,音讯不通,她已有五个多月没有收到过白雁归的消息了。她心中焦急,曾托了元锐和蒋浩卿帮忙打听白雁归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直到这时,田诺才有些后悔:也不知道他在北地是否平安?若是她不赌一口气,早些请求他回来,他是不是不会陷入这样的险境?
轻抚着雨花石珠的手指向一边滑去,落到相连的素银链子上。链子还是当年白雁归送她的那条,表面已经发黑了,她曾经想换,却每每想起那天深夜他帮她戴上手链的模样,终究没能下得了决心。这是阿兄的一片心意。
桂枝见她又在发呆,知道她的心事,劝她道:“你别担心,白郎君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还有云鸢陪在他身边,他们肯定不会有事的。”
田诺“嗯”了一声,这话桂枝已经劝过自己无数遍,可距离她第一次这么说时已经过去了五个月,那两人依旧杳无音讯。
桂枝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打起精神劝她道:“小娘子,闷在家中无趣,要不你和我一道去购置年货吧?”
田诺也觉得自己需要做些别的事分散一下注意力,点了点头:“好。”
集市离乌鹊巷不远,两人索性步行前去。一到集市便发现到处熙熙攘攘,各家各户都在忙着采购年货。桂枝兴致勃勃,桃符c年画c布匹c三牲c干果用她的话说,就算只有两个人,过年也不能马虎。
不能马虎的结果就是,两人还没走几家,手上就快拿不下了。桂枝塞了一把干枣给田诺,嘱咐她坐在路边看好东西,自己去车马行雇车去。
田诺乖乖应下,边吃枣子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她忽地怔住了,汹涌人潮之后,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容在众人的簇拥中一闪而过。她蓦地跳了起来,手中的干枣洒了一地也不知,追过去大声叫道:“阿兄,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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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田诺动作灵活地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可集市上的人实在太多,等她好不容易到了对面,哪里还有刚刚看到的人的影子?
她游目四顾,再也看不到对方踪迹,几乎要以为刚刚是自己眼花了。可不是吗,刚刚那人,锦衣裘帽,前呼后拥,一看就是哪家的贵人,怎么可能是白雁归?
她失望地回到原地,桂枝不知何时回来了,见不到她,正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抓住她“唉呀”一声,焦急道:“小娘子,你刚刚去哪里了?我还以为”她跺了跺脚,懊恼地道,“都是我的错,我再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
田诺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安慰桂枝道:“别担心,我没事。”
“没事?”桂枝一脸后怕,“你知不知道,我一回来,发现你人也不见了,东西也丢了,差点魂都吓飞了。”
东西?田诺一怔,这才发现刚刚买的一堆年货果然统统不翼而飞了,不由汗颜道:“都是我不好,刚刚跑开了。”顿了顿,忍不住拉着桂枝道,“桂枝,我刚刚好像看到阿兄了。”
桂枝愣了愣:“郎君就算回来,也不会来集市吧?”
这倒也是,所以,还是她眼花了吧。田诺黯然。
桂枝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忍多责,柔声道:“人没事就好。东西丢了,我们再买就是。”
等到重新买好年货已近黄昏,两人懒得回家开伙,索性找了一家酒楼随意对付了一顿,这才上了桂枝雇来的骡车,带着一车的年货满载而归。
快到巷口时见到一辆双马拉的乌轮华盖车疾驰而去,田诺和桂枝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这附近可从没见过这样华贵的车。
骡车很快在乌鹊巷口停下,桂枝动作利落地跳下床,忽然“咦”了一声:“小娘子你看。”田诺依言看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前方灯火通明,从来昏暗的巷道每隔几步便挂了一盏羊皮灯,将短短一百尺不到的路照得纤毫毕现。
巷道不知被谁打扫过了,干干净净,地上洒过的水尚未全干。巷道尽头的白宅,大门半敞,门头上,高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显得分外喜庆。
桂枝奇怪道:“难道是蒋郎君或者是元将军知道我们来这里了?那也不对啊”那两人就不是这么讲究的人。
田诺心里隐隐生起一个猜测,蓦地跳下车,飞快地往宅中跑去。桂枝一句话没说完,忙叫道:“小娘子慢些,仔细摔。”田诺已冲进了宅院。
第一进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倒是书房中多了些箱笼,堆得整整齐齐的。庭院宅子同样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抄手游廊的灯全部点亮了起来,照得如同白昼。田诺心跳越来越快,脚步不停,直接拐向游廊往第二进而去。
她看到了一个背影。锦衣裘帽,身姿挺拔,负手立在养着乌龟的青花瓷大缸边低头而看。大概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回过身来,目光遥遥投来,浅淡的唇勾起一丝笑意,唤道:“诺诺。”
晕黄的灯光落到他身上,勾勒出熟悉的乌眉星目c俊逸面容。十六岁的少年,个子比两年前高了不少,眉眼间添了风霜之色,容色却是比从前更为逼人。
他回来了!平安地,完好无缺的站在了她面前。
巨大的喜悦充斥内心,整整半年的担忧烟消云散,田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情不自禁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一叠声地喊道:“阿兄,阿兄”
两年的隔阂c曾经的争执,在她毫不掩饰的亲昵与欢喜下荡然无存。
白雁归猝不及防,被她柔软的小手紧紧缠绕住,身子僵住,半晌,他有些不稳的声音响起:“快放开,成何体统!”
田诺心中欢喜,才不在乎他的冷言冷语,含泪带笑地道:“我们是兄妹,这有什么关系?”一直悬在心上的大石落了下来,若不是怕把人吓到,她兴奋得恨不得亲他一口。
白雁归咬牙:“放开!”
田诺到底还是有些怵他的,见他别扭,嘟了嘟嘴,松开了他,看他一眼,蓦地大奇:“阿兄,你怎么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