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善指尖捏碎夹着的荷花酥,扬手,碎成末的饼渣随着冷风飘进莲花池里,他薄薄的唇勾起,嗤笑声:“贱婢之子,父亲都记不住的野种,胆敢喊我二哥,自不量力!”
祁默不懂,不懂什么叫自不量力,也不懂为什么二哥要踢他下水,他只是无助地抓紧漂着的荷包,本能扑腾着:“呜呜……救命……呜呜呜……救命……娘……娘……”
“哈哈,好,扑得好看!”祁晃拍着手,夸赞祁善,“二弟还是你聪明,真好玩!哈哈哈哈哈。”
祁善没有说话,他打了个哈欠:“呀,乏了,我回房休息了。”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应丫鬟太监赶紧跟上,全程无人看莲池眼。
祁善走了,祁晃待着也没有意思,他最后看了眼还在扑腾的祁默,撇撇嘴,蹦蹦跳跳也走了,明日太子大婚,娘在准备进宫恭贺的贺礼,别提多有趣了,他现在要去瞧瞧!
冰冷的水逐渐没过祁默的眼皮,他看着岸边的人走远,他不再叫了,眼皮不时往下耷拉。
他还是不懂。
为什么哥哥们不救他呢?
他明明,捡到二哥的荷包了呀。
祁默渐渐坠入黑暗。
恍惚间,他听到了“咚”声,随后他被拥入个熟悉温暖的怀抱,是……娘的味道。他安心了,小手松开直紧紧攥着的荷包,抱住了娘亲。
夜晚,偏僻的院落里不比幕天席地暖和多少,小小的人儿在床上缩成团,不时冒着冷汗,女人四处求碳求不到,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解开衣袍,深夜进了后院个帮工的屋里,换了小包煤炭。
有了煤炭,床榻边总算有了些许暖意,披头散发的女人抱紧小人儿,见他身上逐渐回暖,她脸上总算露出个灿烂的笑。
她的儿子,才是最像王爷的,瞧这眉眼,和那夜看她的模样模样。
真俊俏呐。
噗通。
第二日,莲花池里捞起来具女尸,直到尸身僵硬才被发现。而祁默醒来,空败破旧的院子里,再没有那个会坐在门槛痴痴望着远方的背影。
三年匆匆而逝。
祁默娘亲死后,更无人照顾他,只那丫鬟瞧着他委实可怜,到底良心未泯,每日至少会去给他领餐冷饭。
只是这年祁默虽岁,身形却犹如五岁稚童,两只黑溜溜,毫无感情的的大眼睛挂在瘦得不成形的脸上,经常盯着人不眨眼,看起来尤为骇人,因此丫鬟并不敢进院子,只每日定时将饭搁到门外的石阶。
那扇紧紧闭着的人,从未有人推开。
这日,从无人经过的院外倏地响起整齐划的脚步声,祁默吓了大跳,他扔开啃了半的面饼,溜烟缩到院子里烂水缸后,抖成了筛子。
吱呀。
门轻轻推开,只精致的缎面翘头鞋跨进门槛,她微微抬手,止住想跟着她进去的宫女太监,独自人进了院子。
院子里堆满了枯树叶,常年无人清理,散发着股腐烂的酸味,来人走到院,四处瞧了瞧,视线落在水缸不远处的那半块面饼。
不远处,水缸后面露出小块衣角。
她缓缓走过去。
来了。
有人来了!
祁默怕得两条竹竿腿在打颤,他缩成团,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窸窣。
窸窣。
来人停在水缸前,她俯视着那个瘦弱得不像的人的小孩,蹲下温声唤他:“祁默。”
昏暗的视线里,祁默看到了双鞋,金线绣着两只凤凰,眼睛特别漂亮,他缓缓抬头,就看到了那双生都不曾忘却的眼睛。
温柔,澄澈,没有丝毫嫌弃。
假的。
祁默想起祁善,那日他也是如同这般,用温和的笑容哄骗他。
他紧绷着背脊,像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小狮子,露出他并不锋利的獠牙。
“饿狠了吧。”来人眨眨眼,变戏法样,从袖子里变出块香香的桂花糕,递到他面前,“吃吧。”
果然是样的。
她和祁善模样!
祁默眼底涌出血红,他猛地挥开桂花糕,低头,狠狠口咬住她的手背,唇齿间,是甜腻的血腥味,他眼球往上瞪,死死盯着她。
咬死。
咬死这些坏人!
“太后!”屋外的侍卫见状,惊呼出声,纷纷拔刀冲进来,对准祁默,“大胆奴……”
“谁准你们进来?”她面色不变,任祁默咬着她手背不动,咬得她手血流如注,淡淡开口。“本宫说话,做不得数?”
此言出,院子里瞬间静得只剩风声,所有侍卫齐刷刷跪地:“太后恕罪,属下不敢!”埋头大气都不敢出。
“出去。”她语气依旧淡淡的。
“遵旨!”领头侍卫悄悄擦了擦汗,被这个新晋太后骇得不轻,领着众侍卫悄无声息退回院外,再不敢越雷池步。
“别怕。”女子另只手摸摸祁默抖不停的头,“有皇祖母在,以后没人敢再欺负你。”
皇祖母?
祁默愣住,他望着眼前笑盈盈的女子,不知为何,松了口。他满口都是血,怔怔重复:“皇、皇祖母?”
“对呀,你的皇祖母,而你以后就是——”商陆牵起他手,起身向众人字句宣布,“大,齐,新,皇。”
第49章 049
商陆就像从天而降的神,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起初祁默是感激, 尊敬。
商陆说的话就是他的圣旨, 商陆做的事, 就是他学习的标杆,商陆要他做到的,他豁尽性命都会办到。
总之,商陆说的全对,不说的也对, 做对的对, 做错的也对。
直到十五岁那夜, 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年轻女子爬上他床, 试图解开他的裤袋。
恍惚。
祁默以为商陆。
柔若无骨的手, 暖暖的香。他脸色潮红, 猛地翻身用力将女子扣在身下,杂乱无章扯着她单薄的衣衫,满室旖旎。
他嘴唇贴着女子温热的脸庞,呢喃着脱口而出:“陆……”
“皇上……”然而下瞬,娇俏甜腻的声音拉他回现实, 他瞬间清醒,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
躺他身下的, 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含羞带怯,脸色酡红望着他,喉咙里发出甜腻腻的喘息。
恶心。
祁默忍不住反胃, 他当即大怒,把掀翻女子在地,发出砰的巨声,幸而地面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女子方没有受伤。
女子吓得不轻,粉红的全身霎时苍白,哆嗦着跪下请罪,头磕得闷声响:“奴婢罪该万死,皇上息怒。”
祁默下死劲擦着嘴,嘴里出现血腥味也不停,赤红双眼冲外喊:“来人!来人!”
屋外的太监宫女听见动静,立即鱼贯而入,太监总管瞧见屋内的情形,眼皮跳得厉害,当即吩咐小太监去召太医,然后冲上前跪下请罪:“皇上,全是老奴的错,您莫要气坏龙体。”
“拉她下去。“祁默眼神阴森冰冷,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嗜血的字,“凌迟!”
“不要啊皇上,皇上绕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女子听到凌迟,眼前顿时黑,惊慌乱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救命啊……”
“太皇太后到!”
这时屋外响起道尖细的嗓音,随后商陆走了进来。
商陆到,众人皆松了口气。女子更是连滚带爬跪到商陆面前,哭着磕头:“太皇太后救命,太皇太后救命……”
商陆吩咐旁边的太监:“带她下去。”
女子被带下去,寝宫顿时安静下来,自从商陆出现,祁默便不敢看她。他、他为何会……
他哑着声音请安:“皇祖母。”
“不满意她,明日换个送来便是。”商陆皱眉,“如此小事你都如此沉不住气,本宫平时教的全忘了?”
什么?
祁默顿时如遭雷击,比起发现对商陆起了不该有,不能有的念头,他更无法接受,女子是商陆赐他的。
他手背青筋暴起:“她是……皇祖母您派……”
其实无需回答,能神不知鬼不觉进他寝宫,爬他龙床,没有商陆首肯,绝不可能。他并非排斥男欢女爱,甚至直等待大婚那日。
大婚过后,他方能亲政。
然而刚才,他唤醒了他直埋藏心底,不敢承认的,污秽不堪的肮脏心思。
岁那年,自她牵起他手,带他走出黑暗那刻,从此他的眼里,心里,唯有她。
商陆。
他的皇祖母。
大齐皇朝,最尊荣的女人。
他爱,却也永远不敢爱,更放不下至高无上的皇权。因此亲政第二年,他为她送去了杯鸩酒。
唯有她的死亡,方能固他江山,捍他皇权。唯有她的离开,才可埋藏他为天下人所不齿,为商陆所厌的肮脏心思。
只是最终,他还是低估了对她的爱。
福寿宫传来她死讯时,他无喜,亦无悲,他如商陆所培养那般,真正成了个合格无情的帝王。
直到五十年后,他六十岁微服下江南,街边瞧见那屉新鲜出锅的桂花糕。
他才知。
她的离去,原来从未带走他丝毫的爱恋。
代帝王,抱着那屉桂花糕,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哭得如同岁时,那个第次遇见她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