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顿悟,忙出声道:“娘子说的有理。薛组长等人随我出去会一会灾民,好言安抚几句,想来他们也就散了。”
薛墨此时真的慌了,忍不住厉声道:“沈括,你自己想去送死,别拉上我们。”
云娘转头看向京兆府尹:“救灾民于水火,这是青史留名的善事,朝廷也必不会忘记府尹的功劳,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府尹万万不要错过。”
京兆府尹犹豫片刻,终于咬牙道:“来人呀,带薛组长一行人跟我一起出去见灾民。”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云娘来到府衙门前,还是被眼前的情形震惊了。她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么多的灾民,有年老的长者,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不少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丁,有些人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倒在地上。他们都有一个特点:浑身上下皮包骨头,骨节可怖地突起,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像阴司里来的厉鬼。至于那绝望而怨毒的眼光,更是让人看了心里发寒。
京兆府尹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道:“列位,官府已经在想法设法筹粮了,我保证,不出三日,就会在西关开设粥厂,包围官府也是不小的罪名,看在你们饿极了的份上,本官不与你们计较,快些回去吧。”
灾民中一名看上去还算精壮的中年男子提高了声音道:“官府上次开仓放的粮食少得可怜,这次又说要开粥厂,八成又是糊弄我们,如何能相信?”
沈括此时突然指着薛墨等人道:“大家看见他们没有,这些人都是长安大户族长,他们已经答应向官府捐粮,粥厂所需的粮食马上到位,我是朝廷钦派的救灾官员,我保证,官府一定言而有信。”
灾民们此时期待的眼光齐刷刷转向薛墨等人,薛墨早在内心骂了无数次娘,但眼下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挤出笑容道:“没错,我们已经答应捐粮了,薛氏是长安大族,列位大可以放心。”
沈括见灾民们还在犹豫,索性接着道:“我知道,粥厂只能救急。但朝廷已经决定用常平息钱重修三白渠,列位可以随我一起去修渠,我保证让大家吃饱饭。”
灾民们这才略为放下心来,那名中年男子冷冷道:“那我们就再信官府一次,如若到时粥厂不开,我们就去长安大户府上抢粮了。”
这句话说完,灾民们渐渐散去。云娘看薛墨等人十分狼狈,正在心里暗笑,却见一青年妇人带着一名5、6岁的女孩,还坐在地上休息。忍不住上前问道:“你们怎么还不走,是没力气了吗?”
青年妇人叹息一声道:“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家离得远,今早又走的急,眼下实在没力气了,只好休息一会儿。”
云娘见那小女孩瘦得可怜,眼巴巴地望着他,动了恻隐之心,低声对她们说:“跟我来。”
等到她们进了府衙,云娘低声嘱咐了仆从几句,没了过多久,二碗热腾腾的粥就端了上来。
小女孩的眼睛亮起了光,也顾不上烫,顾不上拿筷子,抱着粥碗径自喝了起来。
青年妇人也急急地喝完了粥,百感交集地望着舔碗底的女儿叹息道:“老天不睁眼,连着多半年不下雨,还没开春我们的粮食就吃光了。前些日子还可以煮些树皮吃,如今索性连树皮也被人扒光了,我夫君早就撑不住饿死了,如今留下我们娘俩儿,倒不如早些去了好。”言罢掉下泪来。
云娘叹息一声劝道:“娘子随我们一起去修渠吧,虽然累些,但好歹能吃饱饭。”
青年妇人迟疑了一下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能像男丁一样去修渠吗?”
云娘决然道:“靠力气吃饭,有什么不可以,我保证娘子和男丁拿一样的工钱。”
72. 解甘身与世浮沉
薛墨等人怕灾民入府闹事,万般无奈只得捐粮。云娘总算是松了口气,只要这个口子一开,凑齐所需的粮食是早晚的事。
解决了眼前的燃眉之急,云娘这天正好有闲暇,便去泾阳去找沈括,看他如何规划修复三白渠。
沈括对修渠一事极有兴趣。可她没料到的是,郑侠居然也在泾阳。他们二人正坐在渠边石头上起劲地争论着什么,看到云娘来了,沈括笑道:“娘子来得正好,我和介夫正在商议该如何修复三白渠。介夫认为应凿石与泾水持平,然后立堰堵水,我却觉得诸坝拦水费工费财,不若加深引水渠口,引泾入渠。秦汉郑国渠、白渠渠口在距离泾河出山口较远的河岸上,多砳石积土,时间长了容易坍塌;本朝乾德年间用篱笆、栈木截河为堰,壅水入渠,更是权宜之计。既然朝廷此次大力支持,就该深虑长远,若是此渠修成能像都江堰那般泽被万世,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郑侠皱眉道:“立堰只要规划得当,也能遗利万年。离此地不远有一小山,若能凿山起堤,堤坝自然坚固。”
云娘在这方面是无条件相信沈括的,她笑问沈括:“我不懂水利。若是引泾水入渠,要在那里修建引水的石渠呢?”
沈括经过几天的查访,早就将泾水周边走遍了,对此胸有成竹,他引着二人来到泾水出山口附近,指点笑道:“就在这里傍山开石渠,然后再石渠口开两条石引渠通向泾水边,使石引渠深入泾河水面以下五六尺即可。”
郑侠也懂水利,按照沈括说的,不但比筑堰起堤蓄水大为省工省费,而且渠道石质坚硬,足以抗御洪水冲刷,渠道比降又大,泥沙不易淤渠,确实是个好法子,不由佩服道:“如此看来,还是中允的方法好。”
修渠的大体方案定了,云娘插空问郑侠:“介夫的疫病想来是无碍了?”
郑侠笑道:“已经基本恢复了,否则我也不敢出来乱走。还要多谢娘子。”
云娘心想,那你还去京城献流民图吗,她与沈括对视一眼,一时沉默不语。
郑侠看穿了二人的心思,笑道:“我原来以为新党除王相公外尽是小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我还是要上书劝谏陛下废除新法的,不过眼下还是先要和中允一起将三白渠设计出个大概来,这毕竟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云娘叹了口气,她知道改变一个人的观念并非易事。眼下只好一步步打动他,实在不行,好歹能拖得一时是一时罢了。
经过半个月的努力,云娘治瘟已经有了眉目,长安一带的疫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这些天一有空闲,她便去泾阳看沈括等人筑渠。
此时的泾水不比后世,还是很清亮的,在泾水出山口附近,很多灾民正在傍山开渠,他们的面貌与半个月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尽管还是瘦得可怜,但脸上已经有血色,看来温饱是有保证的。
云娘感到一阵欣慰,奔波了一上午觉得有些累,正打算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却见一青年妇人领着孩子走过来笑道:“娘子还记得我吗?”
云娘仔细一看,原来是上次自己施舍过的那对母女,不由笑道:“我当然记得。你们在这里做工还习惯嘛?有没有按时发工钱?”
青年妇人笑道:“我们向来是过苦日子的人,有什么不习惯的。工钱按时发,和男人一样。这还要多谢娘子,否则我们做不了这份工,就只要等死了。”
青年妇人指着远处一群运石的女工道:“她们和我一样,都是家里死了男人的,幸而能在这里做工,才能养活家小。”
这时那名小女孩抵给云娘一盏水:“娘子尝一尝,这水不苦的。”
青年妇人见云娘有些发愣,笑着解释道:“在我们西北,水是最金贵的东西,平常我们喝的都是泾河水,虽然看着干净,喝到水里却是涩的,外地人喝了会拉肚子。这是我们特别从城关那口甜水井里挑的水,娘子不妨尝一尝。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这一碗甜水实在不成敬意。”
云娘闻言连忙接过碗盏喝了一大口水,她只觉比自己在南方喝得泉水还要甘甜,忍不住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道:“谢谢你。”出宫这么长时间以来,这实在是她最快乐的一天。
云娘等人忙活儿一整天,回到驿馆天色已晚,却见郑侠的仆人匆匆迎上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郑侠脸色大变。
沈括端详他的神情,小心问道:“介夫,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郑侠将他二人拉进自己的住所,低声道:“真是咄咄怪事,我欲呈给陛下的奏疏和流民图竟然不翼而飞。”他思索片刻又道:“新党的许多人早已看我不顺眼了,他们若有意偷了去,阻扰我向陛下进谏也是有可能的。”
沈括也算是新党,此时颇感尴尬,忙道:“据我推测,恐怕不是新党所为。介夫的奏疏和图虽然被盗,但人还好端端的在这里,只要有心自然能将奏疏重写,将图重画,又何必做此无益之事,平白授人以柄,再惹怒介夫呢。”
云娘开始也觉得奇怪,听了沈括的话内心一动,她的想法越发清晰,忍不住道:“中允说的有道理,若是单纯为了阻扰介夫上书,不会有人傻到做此无益之事。依我之见,朝中是有人等不及了。他们是想要借介夫的手,逼迫王相公早日辞去宰相之职。”
沈括眼睛一亮道:“娘子说得没错,此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