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门外一片骚乱,店里的伙计揪住一名黑胖的中年汉子不放:“刚才就看见你进店不买东西鬼鬼祟祟,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偷鸡蛋,你是害馋痨了吗?”
那汉子犹自念念有词:“我是凤翔逃难的灾民,肚子实在饿,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情急之下才拿了几个,不算是偷。”
云娘刚要说话,就见坐在旁边的郎君起身劝兄长道:“这位郎君,在下说一句冒昧之言:关中连年大旱,饿殍遍地。百姓们吃不饱肚子,一时情急偷些吃的也是可以原谅。况且几枚鸡蛋也是微物,郎君全当出门在破财免灾,饶恕了他吧。”
富绍隆点头,大手一挥准备放过那汉子,却听云娘扬声道:“兄长且慢。”
“这位郎君,我且问你,见过真正的灾民吗?”
白衣男子诧异:“小娘子此话何意?”
云娘心想:此人果然不晓事,冷声道:“秦州今夏大旱,我见过的灾民面呈菜色,便是行动说话都缺少力气。而偷我们鸡蛋的人,面色黑中带红,刚才那么大力气,差点争脱店里的伙计逃走,那里像灾民。况且,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鸡蛋虽是小物,但他偷了也算盗窃,如果都像郎君一样放过了,朝廷法度何在?”
白衣男子皱眉:“光凭小娘子一双眼就观察出他不是灾民,未免太武断了吧。”
云娘轻笑:“店家可以搜搜他身上,看看可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店家早就看那汉子贼眉鼠眼,闻言忙一把按住他仔细搜寻,却在那人身上搜出许多黄白之物。惊道:“娘子说得不错,他果然是个贼!”
云娘好笑的看着那位白衣男子:“郎君可看到了,我可没听说那个灾民身上会带这么多银两。”
谁知那白衣男子爽朗一笑:“娘子好眼力,在下佩服。刚才却是我错了,不知娘子可也是去汴京的?”
富绍隆开口道:“在下和舍妹一起进京寻亲,刚才舍妹也莽撞了些,多有冒犯。”
白衣男子摇头笑道:“惭愧惭愧,如此相会也是有缘,不如我们同桌共饮如何?”
云娘本待高傲的拒绝,怎奈抗拒不了鸡丝水滑面的诱惑。富绍隆也觉得此人爽快,便答应下来。云娘好奇问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白衣男子笑道:“在下姓黄,字鲁直。”
云娘心下一惊,等等,这难道是大名鼎鼎的黄庭坚?却见兄长比自己还先问道:“郎君籍贯何处?”
白衣男子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实回答:“洪州分宁人。”
一言未毕,却见富绍隆大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下姓富,字茂才。”
白衣男子亦笑道:“原来是茂才兄,经常听令舅提起你,此次进京,就是要寻访令舅的。”
云娘笑道:“真巧,我和兄长进京也要寻七舅的。”
白衣男子轻笑:“叔原说他有一甥女,极是聪慧,果不其然。娘子和茂才兄可唤我四郎,从此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时期长安确实凋敝得厉害了
第3章 岁暮阴阳催短景
自此云娘兄妹与黄庭坚结伴,一路同行到是颇不寂寞。长安西行200多里,就到了潼关,大家行至东门,登上了高耸的三叠箭楼,黄庭坚指着西北重重叠叠的远山道:“你们看到对岸的镇市没有,那便是山西的风陵渡了,这里过黄河的渡船,就是到风陵渡去的。”
大家向下看去,大河苍茫一片,河中间有好几处浮滩,渡船正是绕了这浮滩走,正值傍晚,落日带了金黄色向潼关照来,却是颇有风味。不过众人此时倒是没功夫发思古之幽情,潼关一带满街都是讨饭的灾民。这里的渡船,载满了妇女渡到对岸风陵渡去。云娘看到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带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这里向着渡船上哭,渡船上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也对了岸上哭,那场面真是凄惨异常,云娘忍不住问那老妇人:“大娘,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那老妇人擦了擦眼泪道:“老家连年大旱,家里多日揭不开锅,我这小孙子实在是饿得慌,没办法,媳妇只好卖身到山西去,总不能一家子守着饿死吧。”
黄庭坚皱眉:“国朝在陕西路设常平仓,居然都没有用吗?”
旁边一名老者叹道:“朝廷当然是想办好事,只是好事也要好人来办。官府那些恶吏,居然与奸商们勾结,这等灾年也不开仓放粮,还要囤积居奇高价卖出,大发国难财。为了活下去,我们只能向那些富户借贷,撑过一时是一时吧。”
云娘开言问道:“不知老人家借贷是几分利?”
老者伸一只手,云娘猜到:“六分利?这也太高了,日后怎么能还得起?”
老者冷笑:“小娘子注意,是月息六分,年息就是七十二分。”
云娘忍不住惊叹:“这,还让人过日子吗?”
老者道:“有什么办法,荒年都是这些利息,不借贷马上就得死,借了贷也不过是晚两年死,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过一日算一日吧。”
黄庭坚连声叹息:“由此可见胥吏害人,国家法度都被败坏了。”
云娘却想:国家法度也是要改进的,北宋建国以来,土地兼并越来越厉害,也无怪乎王安石要推出青苗法了。
一行人走到洛阳,灾荒的情形才有些好转,等到了汴京,已经是次年正月了。
富绍隆一向跟晏几道这个小舅不对脾气,寒暄过后,就推脱要去太学报道匆匆离去了。晏几道却对外甥女和好友到来十分高兴,摸着云娘的头道:“长成大姑娘的样子了,上次阿秭带你来时,还只知道缠着我要糖吃呢。”一面又对招呼黄庭坚:“鲁直,两年未见,风采依旧呀。只是你和外甥女是怎么遇上,一同到这里的?”
云娘提起缘由,晏几道不由抚掌大笑:“云娘自小就人小鬼大,如今越发精进了。”一面又兴冲冲叫来妻子赵氏:“外甥女和鲁直来了,快去厨房备些酒菜,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
赵氏撇撇嘴:“劝你消停点吧,外甥女刚来,你不好好安顿,还拉着跟你们一起胡闹喝酒。”
云娘忙对赵氏笑道:“我陪舅母一起去准备酒菜,舅舅先和四郎谈谈吧。”一面与赵氏一起到厨房吩咐仆妇整顿酒食。
赵氏拉住云娘的手抱怨:“你舅舅如今越发不靠谱了,这些为官做宰的亲友,一个也不上门去走动。早早中了进士有什么用,到如今还只是靠着父荫,做一名太常寺小小太祝。如今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搬了几次家,房子是越来越旧,仆从是越来越少。你舅舅还是不管不顾,镇日拉着一群歌姬填词作曲,要不就是天天翻弄他那些旧书,那样子,活像一个乞丐丢不掉自己的破碗,你说这日子如何过下去?”
云娘深知这位舅母,忙笑把带来的银子递给赵氏,“这是母亲叫我带给舅舅的,实是不知舅舅如今日子如此艰难,否则应该早来探望的。”
赵氏忙推辞道:“怎好要姐夫家的银子?”
云娘笑道:“一家人原该彼此帮衬,何必如此生分。若是富家一时艰难,想来舅舅也不会置之不顾的。”
赵氏本就是假意推辞,听到云娘如此说,忙拉着她的手笑道:“还是三娘贴心,正是这个道理。你那几个舅舅,早就对我们不管不问。哎,不过也不能怪他们,你小舅那性子,是向来不肯低头说一句软话的,这些年就是姐夫家,也少有走动,如今你们雪中送炭,我倒怪臊的。”
云娘安慰道:“都是一家人,舅舅固然性子傲了些,又不懂仕途经济,但人是极好的,又有大才,他写的词就连先帝也是赞过的。”
赵氏摇头道:“我也不懂这些诗啊词啊,诗词又不能当饭吃,可怜我嫁来这么多年,为儿女为家计操碎了心,你小舅全然不理,只管自己风流快活。他又是个痴人,认定一个人好,便怎样都好。有几个朋友欠了许多钱至今还没还,他也不去要,你说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云娘心中感慨,小舅与小舅母这样的,还真是怨偶呀。受不了赵氏絮叨,推脱摆放酒食,逃也似的来到前厅。却见舅舅与黄庭坚谈得正热闹,黄庭坚试探着问:“子瞻仰慕晏兄大才,向我多次致意向要登门拜访,晏兄可有空一见?”
晏几道笑着摇头:“你说的可是百年第一的苏大才子,我这些时日有些冗事,不想见人。”
黄庭坚摇头:“叔原啊,你还是老脾气不改,子瞻算是我的老师,是有大才的,又十分平易近人,你见一见又何妨?”
晏几道倔脾气上来了:“鲁直,你我相交多年,彼此深知。如今在朝廷当大官的,有一半都是从我家出去的,我都没空见他们,更何况是苏子瞻。”
这下连云娘都叹气了,自己这个舅舅自幼聪慧,早年又在外祖的荫蔽下过惯了人人奉承的日子,养成一副狂傲的性子,竟然连苏轼都不放在眼里,刚要出言相劝,却见晏几道摆手道:“三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天我们久别重逢,就不要说别人了。明天就是上元,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御街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