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觉得此人的形象与自己想象的十分不相符,忽然听得外间一阵喧闹。却听一名歌姬曼声唱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一曲歌毕,却听众人起哄道:“这正是子瞻的大作,暮云姑娘对你青眼有加呢,子瞻定要满饮此杯。”
苏轼并不推辞,一仰首将酒喝尽,却听觱篥声起,另一位歌姬清唱道:
“轻风袅断沈烟炷,霏微尽日寒塘雨,残绣没心情,鸟啼花外声。离愁难自制,年少乖盟誓,寂寞掩朱门,罗衣空泪痕。”
苏轼也拉着黄庭坚笑道:“这唱的是鲁直的小词了,休得推辞,快把杯中酒喝了。”
一时歌姬又开始传唱在座各人的小词,云娘听得多了难免不耐烦,这不就是现场版的诗词大会嘛,不同之处就是多了些美女粉丝,却听主人王诜起身祝酒道:“方今天下无事,我辈得以纵情诗酒,安享太平。愿诸位满饮此杯,为陛下寿。”
云娘知道这场宴会已近尾声,正要拉着赵妙柔去院内赏梅花,却听一人起身朗声道:“晋卿这颂圣毫无意思,我朝虽然百年无事,但陛下所行大有差缪。我在秦州任雄武节度官这几年来,边地十邑九旱,民不聊生,亦未见朝廷有所救恤;宿卫多是无赖之人,将领并非选择之吏,如今西夏势大,一旦有攻伐,则秦地危矣。况且濮议之事,谏官十人九去,朝野议论纷纷,实在非明君所为。”
云娘仔细观察那人,大约三十左右年纪,身材高颀,相貌俊美,令在座的士人黯然失色。不由好奇问道:“此人是谁?”
赵妙柔撇撇嘴:“你不认识他?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章惇。长得倒是一幅好相貌。就是有些高傲轻薄。本来嘉佑二年已经中了进士,但是因为他的族侄章衡是当年的状元,耻于居晚辈之下,竟然把赦命丢还,真是太过分了。”
云娘笑了笑“那他以后定然高中了吧。”
“嘉佑四年章惇再次应试,中了第一甲第五名。此人虽然有才,却佻薄秽滥,今天好好一场诗会,最后还是被他搅乱了,真不知道子瞻为何与他交好。”
云娘笑笑不答,她却知道,章惇的确算是北宋士大夫中的异类。
王诜此时面子上颇挂不住,黄庭坚看不下去圆场道:“子厚惯会做惊人之语,但士人颂圣也是常事,以李太白之高傲尚不能免。濮议之事陛下虽有小过,但终归有所悔悟,君实已任龙图阁直学士,朝廷可谓得人矣。”
章惇冷笑道:“君实为人迂阔,不过一书生耳。我实不知为何有此盛名。富相公曾言:君子则惟道是从,不计身之进退。用则进而行道,不用则退而无闷也。这话真是至理名言。濮议一事,陛下并未采用君实的主张,本应与献可、尧夫等人一同坚决求退,不料事后陛下温言几句,君实却能安心去当他的龙图阁直学士,不过是一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一言即出,众人皆惊,苏轼看这情形有些尴尬,连忙解围道:“子厚酒后容易发狂。在商州任推官时,我与子厚在山寺喝酒,听主持说山中有老虎。于是趁着酒兴骑马去看。眼看离老虎还有数十步,马受惊不敢往前,我只好转身回去。谁知子厚独自鞭马向前而去,当就要接近老虎时,他居然拿着铜沙罗在石头上敲响,老虎终于受惊逃跑。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却和没事人一样。可见今日之事,只是子厚酒后狂言,诸位切勿介怀。”
章惇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苏轼拉出花厅抱怨道:“我以为自己就够直率了,没想到子厚更加有过之无不及。你本意是来求仕的,所以我拉着你来参加宴会,怎么能把人都得罪了呢?”
章惇摇头道:“子瞻盛意可感,只是我为人一向如此,当今天下多事,实在不是我等士大夫悠游宴乐之时。”
云娘与赵妙柔看完这场热闹,还想出府去乳酪张家吃甜品。却见王诚匆匆赶过来道:“公主,快回宫去吧。圣人有事找你呢。”
云娘心下一惊:这下糟了,她与公主私自出宫,要是圣人责怪下来,自己却脱不了干系,一路上都在寻思如何应付,谁知到了宫中,王诚却把他们往兴庆宫方向引,赵妙柔正要出言训斥,却见赵顼从殿中走出来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好使,若不是说孃嬢找,你们也不会回来得这么快。”
赵妙柔不干了,跺脚道:“大哥又耍我。”一面又训斥王诚:“你这么吃里扒外,是要造反吗?”
王诚忙跪下赔罪,赵顼摆手笑道:“你别怪他,是我逼他的。不过娘娘打叶子牌缺人手,你快去吧。”
赵妙柔气急反笑:“急着把我叫来,又急着把我赶走,也罢,我就走得远些,省的碍你们的事。”又推云娘:“你站过去些,大哥有话跟你说呢。”一面和王诚去了。
云娘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向后退了一步问道:“大王找妾身有什么事?”
赵顼板着脸道:“这几天总是找不到你,原来是日日都在外面游逛。”
云娘仔细端详他的神色,赔笑道:“大概是前一阵关的时间太久了吧,所以多出去透透气。”
赵顼沉声问:“你既然让我教习书法,就该勤学苦练,上回我让你写的字呢?”
上次赵顼让她摹写王羲之的《极寒帖》,她却转眼忘了,心中暗道不好,忙道:“我回去就补上。”
赵顼摇头道:“罢了,你现在把这副字帖临摹一张交账吧。”
云娘急着将功补过,找来纸笔就要写,那字帖上行楷极飘逸,写得却是:“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她一愣,脸立即就红了,这么热烈大胆的用词,即使她两世为人,也觉得不好意思。抬头一看,赵顼正在看着她无声的笑,忍不住又羞又恼,搁笔抱怨道:“白璧微瑕,唯在《闲情》一赋,大王找来这俗艳之词,故意戏弄我。”说罢起身要走。
赵顼一把拉住她:“你倒说说,这怎么俗艳了?我倒觉得陶渊明此赋甚好,好色而不淫,合乎风骚之旨。”说完靠得更近些,将字帖塞进她手里:“这是我特地送你的,一定要好好收着。”
一言未毕,却见李宪硬着头皮走进来道:“大王,侍讲孙永有事求见。”
赵顼狠狠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萧统这位老夫子这样评价陶渊明的《闲情赋》:白璧微瑕,唯在闲情一赋。总之与陶渊明淡泊明远的画风严重不符就是了。
2.又一男神章惇刷存在感来了。《东轩笔录》载:翰林故事,学士白事于中书,皆公服靸鞋坐玉堂,使院吏入白,丞相出迎。然此礼不行久矣。章惇为制诰,直学士院,力欲行之。会一日,两制俱白事,学士皆鞟足秉笏,而惇独散手系鞋。翰林故事,十废七八,忽行此礼,大喧物议。中丞邓绾,尤肆诋毁,既而罢惇直院。系鞋之礼,后无行之者。 好吧墩子这么中二也挺可爱的。
第22章 欢乐欲与少年期
正月多乐事,正旦皇帝坐大庆殿,辽、夏、高丽、南蕃、回鹘、真腊等国皆派使臣来朝贺。开封府进春牛入宫鞭春,宫中早就准备下金银幡胜等物赏赐百官。
坊间的热闹更胜于宫中,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相互庆贺,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一带,都张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靴鞋、玩好之类,舞场歌馆间列其中,车马交驰。都人入场观看关扑,入市店饮宴,即使是穷家小户,也换上了新洁衣服,把酒相酬,一城之人全都沉浸在狂欢的气氛里。
就这样一直到了正月十六,因连日饮宴,云娘觉得有些疲惫,索性躲在居所,安安静静写一封家书,却见赵顼大步走进来道:“二姐儿、三姐儿正在保慈宫陪大娘娘玩樗蒲。你怎么不去?”
云娘丢开笔笑道:“我没有钱,所以在这里躲清净了。”
赵顼笑道:“如此正好,还记得上次我答应你的事吗。我们一起出宫去看灯吧。其实正月十五灯会只是开始,今日才算真正热闹有趣。”
云娘十分惊喜,但又小心问道:“还有谁一同去吗?若是被王府的翊善、侍讲知道了,恐怕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