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远远看见高宜又从北面走来,忙一把拉住云娘的手,带她疾步向南躲避,二人来到皇仪殿侧面,少年低声嘱咐道:“娘子先在这里呆一会儿,等他走了我就来找你。”
云娘在殿西耳房前站定,过了没多久,却听那少年扬声道:“阁下这么快就回来,是要带我去见贵国皇帝吗?”
高宜冷冷道:“贵国已向我大宋称臣,应该称陛下。你毕竟是远道而来,只要肯承认自己之前无礼,我便带你去见陛下。”
少年冷笑道:“我何错之有,阁下刚才说要用一百万兵,入贺兰巢穴,敢不敢把这话在贵国皇帝面前重复一遍?”
高宜气急反笑:“我便说了又如何,明明是你失礼在先,便是在陛下面前折辩我也不怕。我一忍再忍,你反倒得寸进尺,那便由你自生自生吧。”言罢竟拂袖而去。
云娘估摸高宜已经走远,匆匆向北行至少年面前皱眉道:“阁下也太狂傲了,如今把引伴使气走了,今晚饮食住所都没有着落,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少年无所谓一笑:“少吃一顿无所谓,大不了我在马厩过一晚好了。我毕竟是西夏国使,贵国皇帝不会不管我的。”他见云娘颇不以为然,又调转话题问道:“娘子真不打算跟我走吗,你莫小看了我,我自有法子让你出得去。”
云娘不迭摇头:“我在这里就很好。”
少年定定地看了云娘一阵,突然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娘子觉得好,我也不强人所难,日后有缘再见吧。”
云娘忙避开他的目光,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长编》载:先是夏国贺登极进奉人吴宗等至顺天门,欲佩鱼及以仪物自从,引伴高宜禁之,不可;留止厩置一夕,绝供馈。宗出不逊语,宜折之姑故事,良久,乃听入。及赐食殿门。诉于押伴张觐,诏令还赴延州与宜辨。宜者,延州所遣也。程戡授诏通判诘之,宗曰:“引伴谓‘当用一百万兵,遂入贺兰穴’,此何等语也!”通判曰:“闻使人目国主为少帝,故引伴有此对,是失在使人,不在引伴。”宗沮服。庚寅,赐谅祚诏,戒以自今宜精择使人,毋俾生事。司马光、吕诲乞加高宜罪,不报。
第12章 人生乐在相知心
垂拱殿内,朝会又起争执,赵曙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司马光出列道:“陛下,《周书》称文王之德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诸侯傲而不宾,则予以讨诛;顺从柔服,就应该设法保全。王者因此才能为政天下。今西夏国主李谅祚遣使者来贺,引伴高宜陪同入京,言语轻肆,傲其使者,侮其国主,臣请求陛下治高宜之罪,以平西夏之怨怼。”
韩琦立即反驳:“君实是何言语,西夏使臣吴宗未经宣召,意欲擅闯顺天门,且称其国主为少帝,如此悖逆无礼,错在吴宗,不在高宜,为何要治高宜之罪?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吕诲出列道:“西夷不明中国之礼,可以文牒晓谕;若再三晓谕不听,可专遣使臣至其王庭,与之辨论曲直;若又不听,则博求贤才,增修政事,待公私富足,士马精强,然后奉辞以讨。而今西夏谴使来贺,本是好意,高宜将使臣置马厩一夜,断绝饮食,辱其国主,这是高宜无礼在前,怎能不治其罪?”
司马光忙道:“吕诲所言极是,朝廷之治虏当有方略,必先礼后兵,不可不教而诛。更何况,朝廷现在戎事不讲,将帅乏人,公私匮乏,边事当以安静为先。”
赵曙思索一阵叹口气道:“高宜此举确实不妥,朕也不愿因此事,令两国妄起争端。不过,吴宗称其国主为少帝,也实在荒谬。这样吧,相公们也不知二人争执的具体情况。朕诏命吴宗、高宜回延州,令安武军节度使程戡详查后再做处置吧。”他见韩琦还要再说些什么,忙摆手制止,散了今日的常朝。
众人退下后,赵曙总算松了口气,正要召太医来诊脉,却听内侍来报:“颖王求见。”
对待长子,当然不用像对待大臣那样客气,赵曙皱眉道:“这个时辰,你不在资善堂读书,来此作甚?”
赵顼道:“儿臣听闻朝廷欲治引伴使高宜之罪。事发之时,王正好当值,明明是西夏使臣吴宗无礼在先,妄称其国主为少帝,且对太宗皇帝出言不敬。儿臣请爹爹治吴宗之罪。”
赵曙平静地问:“你要如何治罪?”
赵顼朗声答道:“请爹爹申饬吴宗,且遣使至西夏王庭,令李谅祚严厉处置,若其不从,则停赐岁币,同时重申盐禁,待其粮草疲敝之时,可出兵讨之。”
赵曙不答,转身指着御案上一盏滚烫的茶对赵顼道:“你把它拿起来。”
赵顼迟疑的看了父亲一眼,双手捧起那盏茶,发现这建窑茶盏极薄且烫,下意识想要甩开,但想到是君父的吩咐,只得皱眉默默忍耐。
赵曙看到长子手指都烫红了,但还是极力捧住茶盏一声不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昔日孙仲谋劝曹孟德为帝,曹孟德说这是将他放在炉火上烤,如今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仲针,你要明白,社稷乃是重器,君王做出的每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不留神,国家就像这个茶盏一般,转眼就要倾覆。所以高宜之事,实情固然要详查,但群臣的建议,也不能不听。书曰允厥执中,这其中的道理,你要好好思量。”
赵曙从儿子手拿过茶盏,慢慢放到案上叹口气道:“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官多而用寡,兵众而不精,冗费日滋,公私困竭,边鄙无备,一旦有灾旱,百姓将流亡为盗,岂是征讨四夷之时?”
赵曙看着长子已经动容,言语变得严厉:“今天的事,你大错特错。本朝家法,皇子需一心向学,不预国事,而你却轻率插手,其错一;妄议边事,轻言刀兵,徒惹争端,其错二。你现在给我在殿外跪够四个时辰,好好反思一下你的言行。”
一旁侍立的苏利涉赔笑道:“官家,外面已经下雨了,天气冷得很,不如改天再罚跪吧。”
赵曙摆手制止道:“公济,此事你不要插手,颖王如此浮躁,朕今日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说罢带着众人回到福宁殿。
等到赵妙柔和云娘撑伞来到垂拱殿时,天色已晚。她们发现赵顼一言不发跪在殿外。仲春的细雨带着清寒,打在云娘的脸上,让人一阵瑟缩,但赵顼却视若无物,依旧跪得笔直,软翅幞头下发丝一毫不乱。赵妙柔忍不住上千把伞撑开道:“大哥,下雨了,即便是爹爹命令,你好歹要打一把伞吧。”
赵顼固执地一言不发把伞推开。赵妙柔急了:“你已经在这里跪够四个时辰了,还要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是想要让孃孃和我着急吗?”
赵顼终于出声:“妙柔,不关你的事,赶快回去。”
云娘突然开口道:“春雨天寒,不如公主先回去,我留在这里劝劝大王可好?”
赵妙柔看了云娘一眼,点头道:“也好,你的话大哥还是会听一些,如若不成,你再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赵妙柔走后,雨下得越发急了,云娘虽是撑着伞,但还是有雨丝飘打过来,很快,她的玉色褙子,紫色襦裙都变得潮湿,赵顼忽然转头道:“我知道,爹爹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云娘深深叹了口气,她算是初次领教到赵顼的固执,眼前这个男人明显是完美型人格,对自己要求太严厉了,思索片刻沉声道:“大王最敬仰前朝太宗皇帝。‘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这是太宗皇帝的原话。大王是陛下长子,大宋中兴的担子终将落在大王的身上。如今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不会让天下人都失望吗?”
云娘看赵顼用心在听,上前将伞移至他头顶,遮住了密密的雨线,缓缓进言:“陛下对大王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大王自当勤学修德,明辨笃实,以备将来,又何必做此楚囚之叹呢。”
赵顼肃然动容:“是我失言了,不该做此颓废语。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我自小就立志,定要一雪前耻。可如今朝廷财力困穷,军备疲敝,爹爹身体不好,很多事也是有心无力。我确实有些着急,如果我……”
云娘打住赵顼的话:“如今陛下亲总万机,事体已正,大王宜专心学问,孝养三宫,朝事不宜干预。”又低声道:“大王正当青春,日后自然有机会革除弊政、厉马秣兵,一雪前耻,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赵顼点头沉声道:“你说的对,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前朝太宗皇帝一样,做到四海宁一,国富兵强。”他注意到云娘已经衣衫尽湿,劝道“天越发冷了,娘子衣服甚是单薄,还是早些回去吧。”
云娘摇头:“大王在此淋雨,妾身怎敢回去?”
赵顼笑了:“万方有过,在予一人,岂能连累娘子淋雨受寒。”
云娘坚持道:“那大王回去,妾自然也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