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一怒,伏尸千里。
便是当时不发作,总有一天会寻着机会发作。
明语沉默,背后直冒冷汗。如果因她之故,而连累祖母和父亲母亲,那她岂不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她垂着的眸,乌羽般的睫毛轻颤着。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光,他能清晰看见她粉白面容上那一层极细的绒毛。
“侯爷既然知道事情紧急,为何再三阻我姻缘?”
季元欻以为,他的心意足够表述明白。
“你说呢?”
“我相信侯爷的话,也相信侯爷或许有一点心悦于我。然而我将侯爷视为长辈,侯爷对我的喜爱之中未必没有包含长辈之情。再者侯爷当知,如今国公府已是骑虎难下。我爹在陛下面前表态要替我招婿,侯爷身居高位,想来是不会屈于他人门下,做一个赘婿。”
他看着她,她在说完这番话后已经抬头。清澈的眼神中没有女儿家提及自己亲事时的羞涩,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这份心性,要么是还不识男女之情,要么就是对他真的无意。
“你最近议亲之事虽有我的故意为之,却还有一些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招婿上门听起来很好,可难防别有居心之人。事关你一生的幸福,你真愿意如此仓促吗?此则一。再说若为爵位,也不止女婿上门一种法子,日后你所出二子可过继回国公府,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此则二。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羡慕你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你父亲和公主的感情,希望能得遇良人,一生人世一双人,我自问可以做到。三点理由,难道不够你做决定吗?”
明语望着他,他的眼神真挚。在这一刻,她信他。信他对自己有感情,信他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可以抛开个人感情嫁给他,只为他的这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哪里来的二子?
一子都生不出来,她去哪里生二子?
当年外祖父给他喂药时,他年纪尚小。这些年他身边又没有女人,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问题?
如果是这样,他这般理直气壮倒是合理。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有些同情他。试问一个男人,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完整的男人,该是何等可悲。
“我…”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举,先帝是主谋,她的外祖父虽不愿意,却是帮凶。
“我…能不能考虑一下…”
他神色一松,无人知道他紧握的拳心中满是细汗。至少她没有断然拒绝,还给了他一丝希望。她还小,还不太知男女之事,他是不应该逼她太急。
“好,我等。”
“如果我最后的答复不能如你所愿呢?”
他的目光直看进她的心里,她的心微微一颤,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告诉她,没有第二种答复。如果有,他也会让它变成没有。
怎么办?
她好像把自己绕进去了。
成个亲而已,怎么搞得如此复杂。先是卷进夺位之争,后又涉及宫闱朝堂。如今倒好,直接变成玩弄心术。
她好难。
“我…”
“饿了吗?”
呃?
“这家的酥皮玫瑰饼不错。”
这家茶楼不光是酥皮玫瑰饼好吃,其它的甜味糕点也不错。除了甜味的,还有咸味的萝卜饼虾仁饼,味道都还行。
精致的白玉瓷碟,每碟三块小巧的点心。各式各样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清幽的茶香从壶眼中袅袅,香气混在一起,便是再烦躁的心也会得到安抚。
万事没有填饱肚子大,事到如今,明语觉得她除了硬着头皮往下走,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既然如此,多思无益。
混了个肚饱回去后,她神情有些蔫蔫。有些懊恼自己吃人嘴软,到最后都没有狠下心来撂句狠话。相反那死男人还叮嘱她,希望她不要让他等太久,因为迟恐生变。
她这是自己刨的坑,把自己给埋了。
卢氏瞧着自家孙女出去逛一趟后心情还是不见好,心疼得不行。她告诉祖母自己没事,不过是出去后又听到一些人议论,所以觉得有些闷。
然后她又说起自己的亲事,让她们暂时不要再替她张罗亲事,卢氏叹着气答应下来。
事情已经这样,有那样的名声在,寻常人家会忌讳,皇家更会忌讳。原本急着给明儿定亲就是怕被陛下赐婚,如今大家都忌讳,反倒不急。
说不定,那个冤家一蹬脚……
三年守孝,有的是时间慢慢挑。
卢氏不急了,锦城公主也不急了。只是两人都担心明语的心情,怕她年纪小,受不住这样的流言蜚语。婆媳二人一商议,最后决定让锦城公主带着她去京外的另一处庄子小住散心。
明语解释过,她真的不是很在意那些流言。可是卢氏和锦城公主认定她是为宽慰她们的心,是在强颜欢笑。
她一想,出京散心就散心吧。
那庄子是锦城公主的庄子,不是很大,风景却是极佳,听说还有温泉。锦城公主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室公主,陪嫁自是常人不能比。
温泉附近的树木比其它地方的要葱翠一些,几株桃树上的花苞也要大一些,有几朵隐约有了要开的模样,艳粉点缀在光秃的枝干上,别有一种视觉冲击的美。
楚夜行送母女二人来的,自是要把事事都安排妥当住上一晚再离开。先前在国公府的时候,明语和祖母住在幽篁院,他们夫妇二人住在春晖院,倒是不怎么影响。
如今在庄子上,离得近,有些事情不想知道,也能知道。
比如说夜里,明语有点认床,折腾到好晚都睡不着。庄子里清静,外面一点响动都能听见。她能听见下人们走动的声音,还能听到她们的低低的说话声。
如此一来,她第一次亲眼见证父母夜里要水的事。好在终于不是四回,而是两回了。
楚夜行天不亮就走了,她免去一场尴尬。
原本还想着,在庄子上住个几日,等桃花一开,还可以做些桃花饼桃花露。谁知天空不做美,眼看着天起了变化。
天边的乌云渐渐聚拢,黑压压地压在头顶,让人有些喘不上气。到辰时三刻,随着一声惊雷破天划过,劈竹似的雨像刀子般直插而下。
雨下了,堆积在心口的沉闷反倒散去。
屋廊下,雨水很快汇流成河,带着庄子上的泥土,浑浊地朝低处流去。空气中迷漫着水湿气,夹杂起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锦城公主感慨幸好楚夜行走得早,要是用过早饭再走,只怕就赶上这场雨。她见女儿久久不进屋,生怕了她受了潮气,染上风寒。
“明儿,你看什么?”
明语回过神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好像在看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似乎在想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她就是放空了一会。
“快些进来吧,免得着凉。”
她听话地进了屋,屋子里烧了炭盆,驱散雨水的寒气。雨下得天都暗了,庄子上各屋子的灯逐渐亮起,在这湿润的春日里格外的温暖。
锦城公主才一错目,便见女儿又披着厚衣服托着腮坐在门外边,不禁莞尔。
“明儿,想什么呢?”
“娘,我在想,明天会是什么天气?”
锦城公主坐到女儿的身边,看着灰暗的天空,笑了笑,“只怕不是什么好天气,春雨延绵,有时候一下就是整月。”
庄子里的一个婆子撑着油布伞匆匆而来,鞋子上沾满湿言言泥,裙摆处也有好些泥点。她没有进屋,站在屋外面禀报,说是庄子外有人自称武安侯,想借地方避雨。
明语望天的动作停滞住,眸中尽是铺天盖地的灰点,那灰点言言是一颗颗雨滴,以极快的速度落入土中。
避雨?
真是巧啊。
锦城公主一听是季元欻,忙让人把他请进来。
季元欻的身边仅带着一个燕执,再无旁人。明语不会认为这男人一天到晚吃饱饭没事干,就知道泡女人。他上次在佛相寺说是公务,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公务。
他显然在雨中赶了一些路,大氅的下摆都是湿的,倒是没什么泥点,靴子边缘也只有少许的湿泥。
清冷的眉眼,在春雨中如墨洗的画般出尘。那极淡的一瞥,有着旁人看不懂的情愫,震得明语心头发颤,竟不知如何面对他。
他在廊下给锦城公主行礼,人并未进去。
锦城公主命人将他安排在前面的客院里休息,然后将明语叫进去,说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招待他的事情就交给她。
她看着脸色红润的亲娘,暗道娘还能做得明显一些吗?这分明是把她往姓季的眼前推,她能拒绝吗?
“娘…”
锦城公主软绵绵地抚着心口,“明儿,娘真的有些累。你是个好孩子,你会心疼娘的是不是?而且娘相信你,你一定能替娘办好这件事情。”
她脸色一红,想到昨晚的两回水,或许娘是真的累着了。
“好。”
“明儿真乖,你赶紧去吧。”
被亲娘赶出来的明语望了一下天,雨势好像小了一些。金秋早已撑好大大的油纸伞,护送她去了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