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见了面,他该说什么话,母后又会如何待他呢?
楚瑛惴惴的来到琼华殿中,见到林若秋的一刹那,心中所有的顾虑都化为乌有,他几乎是痛哭流涕的扑倒在床榻上。
林若秋摸着他的头,温和地笑着,“你是小孩子吗?一见到母亲就哭?”
说罢就拿手帕为他揩泪。
楚瑛擤了擤鼻涕,不好意思的道:“儿子就算长到八十,也还是母后您的儿子,母后您难道不想认儿子么?”
林若秋忍俊不禁,“你都八十,那母后岂不成老妖怪了?”
心下又是一阵惆怅,别说八十了,她连儿子娶媳妇都没看到呢,正要说说柔嘉县主的话,楚瑛急忙将身后一人拽到跟前,“母后,还是先让古先生为您看看脉吧。”
林若秋这才注意到他身旁跟着的那人——哪怕过去了这些年,大古还是从前那副落拓中年人模样,未曾露出半点衰老迹象,大抵是真的驻颜有术。
比较起来,林若秋的变化就大多了,她有些羞惭的摸了摸脸,“蓬头垢面,让先生见笑了。”
早知道就该对着镜子理理头发,儿子不打紧,外人见着难免失礼。
大古却还是那副不同于流俗的派头,既不虚言奉承,也不落井下石,只道:“不过一张皮相而已,娘娘无须在意。”
话说得很实诚,却叫人安慰许多,林若秋便笑道,“先生的道行越发精深了,倒叫人听不懂。”
又深深向他作了一揖,“大老远让您赶来,真是对不住。”
她真切的希望古先生能治好她的病,谁不想好好活着,何况,这世间有那么多值得挂念的人和事。
只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再怎么心存希冀,也不得不顺应天意罢了。
古先生诊脉有个毛病,别人是望闻问切面面俱到,他却是看相更重过看面——换了旁人,林若秋或许会觉得是个江湖骗子,可大古不同,他曾预言过阿珹是大贵之相,林若秋当时不相信,后来却果真应验了。她不得不对大古抱有一丝敬畏。
看完了相,林若秋屏息问道:“如何?”
楚瑛亦焦急地道,“古先生,我母后的病到底好不好治?”
他不说能,自然是觉得凭大古的实力是足以应付的。
孰知这位异人并不作答,反倒困惑的看着对面,“娘娘,您从何处来?”
林若秋笑道:“先生怎么打起禅机来了?这不是佛家最喜欢说的话吗?”
大古深深望她一眼,再度问道:“您是谁?”
林若秋怔住,古先生并非信佛之人,那么这句话想来也不是打哑谜,莫非……他真的瞧出了什么?
林若秋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声音战栗,“您的意思是……”
楚瑛急道:“古先生,您倒是说句话呀!”
大古摇头,郑重的朝他施了一礼,“殿下,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娘娘的厄运,自非我所能化解。”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去。
楚瑛以为他在敷衍塞责,正待追出去,林若秋却叫人唤住他,“不用追了,让他走吧。”
楚瑛有些不甘,“可是母后……”
到了这个关口,林若秋反倒笑起来,“他已经尽到他的责任,为本宫提供了指引。更多的,古先生也无能为力。”
楚瑛惶惶看向她,似乎不解她何以能这般平静——仿佛是一种对死亡的超然。
他只觉整颗心都揪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面上落下。
林若秋将他叫到跟前,边为他拭泪便问道:“这几年你在蜀中过得怎样?”
虽然年年团圆都能见着,可儿行千里母担忧,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的。
楚瑛点点头,声音都沙哑起来,“我很好。”
林若秋看出他说的是实话——他比以前结实了,气色也红润许多,可见巴蜀的确是块山灵水秀之地。她便笑道:“那母后便放心了。”
她打量和记忆中分毫无差的面容,叹道:“母后听说柔嘉县主到蜀中找过你几次,可你总没见她。母后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因着先前魏氏之事,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可日子是给自己过的,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难得县主对你一片真心,为何不重拾过去好好待她?母后知道,你对她并非无意。”
她谆谆握起长子的手,“幸福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有些事你若不主动一些,或许会抱憾终身。”
楚瑛只顾点头如捣蒜,急忙道:“都听您的,我都听您的。”
林若秋有些好笑,“什么叫听母后的?你自己的路,当然得自己决定怎么走,旁人做不了你的主。”
楚瑛这才正色,“儿臣定会好好待她,绝不辜负。”
林若秋见他终于破除迷障,徘徊已久的心事终于放下,噙笑道:“这就好,母后虽看不到你跟柔嘉成家立业,知道有这份心,母后便心满意足了。”
楚瑛的泪险些又落下,却忙忍下去,免得母后见了为难。他从前怎会听信挑唆觉得母后不爱他呢?这世间或许没有比母后更关心他的人,只是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耳畔林若秋的声音复又传来,楚瑛忙打起精神,就听她道:“母后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唯独景嫦,她年纪尚小,日后的婚事少不了你们这几位兄长替她操心,还望你们千万善待于她。”
楚瑛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他虽然远在蜀中未必能时常回来,可自家亲妹子的姻缘,怎么会不关切?
又补充道:“其实母后您何必这样着急?等您养好了身子,大可以慢慢筹谋呢。”
林若秋笑而不答,自顾自说自己的话,“本来想将阿珹和景婳他们也叫过来,可你们一堆人围着,反而烦乱,还是由你来转告他们罢。”
楚瑛唯有答应。
林若秋说完这番遗言般的嘱托,微微喘着气,疲倦道:“你下去吧。”
楚瑛纠结再三,还是只能躬身告退,大约他也需要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但林若秋未必有时间开导他了,古先生那番话,等于给她判了死刑。剩下的日子,林若秋所能做的唯有静静等待。
她竟觉得如释重负。
第229章 完结
大抵是从古先生那里知道事无可转, 皇帝不再提起林若秋的病,只是沉默的将更多时间用在陪伴她身上。
面对这般态度, 林若秋万分感激, 她顶害怕生离死别, 倘若一定要选一种死亡的方式,她宁可像太皇太后那样,安静的、默默地一个人去往黄泉彼岸。
只是在那之前,她要好好度过剩余的时光,不能辜负了这一辈子。林若秋便提出想到御花园中走走。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好。”
两人心照不宣的忽略了她不宜出行这个问题——其实林若秋并没觉得如何痛楚, 甚至比刚得病的时候精神更好一些,毕竟连黄松年都说不出她究竟是哪门子症候, 只是浑身乏力。
那么, 出去吹一吹风想必也是不打紧的。
楚镇亲自为她削了根拐杖,是用庭院里那株酸枣树削的,林若秋起初有些惋惜,可转念一想, 那树本来也不结枣子, 砍了它倒是物尽其用。
等她拄着凤尾拐结结实实站在地上时,林若秋更是高兴起来,太久不出门,她有种到游乐园玩耍的欣喜。可见卧床一阵子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对如今的她而言,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两人在御花园中转了一遭, 因时值冬景,园中香花果树不多,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林若秋便有些不满道:“等开花都到春天了,也不知能不能看见。”
楚镇平静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等总能看到的。”
说话时却避开林若秋的脸。
林若秋便知晓这话不过是安慰而已,可她也不觉得失落,倘古先生所言是真,她反而该庆幸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原本活不过三十,如今她都四十有零了,足足多活了十年,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很足够了。
到了土石崎岖的地方,楚镇便弯下腰让她上背,林如秋捂着脸,做出少女般的娇羞情态,“不太好吧?”
却从指缝里拿眼瞄他,十足的偷乐。
一如两人初次园中相会。
楚镇那张英武不凡的脸板得吓人,十足霸道总裁的口吻道:“朕让你上来便上来,磨蹭什么?”
林若秋只得跨上他的肩,两脚软软的垂下来,还好她现在轻得几乎毫无重量,否则真会担心皇帝累着。
两人行至一处角门,隐约听得一阵丝竹管弦之声,如同云端传来的仙乐,林若秋讶异道:“这里还有戏班子吗?”
她以为皇帝那次遣散后宫,连同乐工一并赶出去了呢。
楚镇白她一眼,“自然得留着,不然等咱们老了,拿什么东西消遣?”
林若秋嘟囔道:“我可不爱听戏。”
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貌似她见过的一切老年人里,就没一个不爱听戏的。林老太太如此,魏太后更是如此,就连王氏那样一个正经人,从前绝不沾这些“靡靡之音”的,如今说起梨园班子也是津津乐道,可见人老了心境常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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