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人苍白的唇微微哆嗦,“陛下,我并未……”
他的话说出半截就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后面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也确信,自己已经被季薄情完全看穿了。
可这样的猜测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季薄情越是贤明厉害,他就越是放心,即便自己会被惩罚。
他慢慢俯下身,目盲也未曾让他弯下的脊背慢慢伏低,他的额头贴在还沾着露水的草叶上。
他鼻尖尽是泥土与青草的气息。
楚斯人跪在她面前,低声道:“陛下圣明,草民的确对陛下有所怨怼,请陛下重重惩罚草民。”
季薄情蹲在他的面前,“抬起头。”
楚斯人哑声道:“我……我无脸面见陛下。”
“我愧为青山书院山长。”
楚斯人神情自厌又羞耻,仿佛季薄情刚刚的那番话将他推到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境地。
“听了陛下的话前,我还曾自问——我是不是不该将这些学生放下山?是不是不应该教导他们青山书院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我……我身为一院之长,却在弟子都舍弃性命往前冲锋之时,当了逃兵,我实在无脸去见陛下,请陛下赐草民一死,收敛草民尸身之时,用帕子将草民的脸蒙住,不然到了地底下,我都没有脸去见自己的弟子学生!”
“多谢陛下点醒了我,不然,我险些坏了陛下大事,让青山书院百年声誉亡于我手,让弟子们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每一个青山书院学子的荣耀因我而蒙尘!”
季薄情盯着楚斯人,心道:楚斯人果然是一个道德感很高的人,他因为心中的道德感对朕不满,怀有异心,那朕就只能用道德打败道德了,毕竟,这天下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站在道德制高点了。
“楚斯人,你想要死?”
楚斯人听出季薄情话中的危险之意,不再开口。
季薄情冷笑一声,“如今正处在大周为难之际,生死存亡之时,青山书院被贼人烧毁,学子流落江湖,你竟然胆敢说死?”
“楚斯人,朕倒要问问你了,你所学的圣贤之书就是要教你在这个时候,弃君王不顾,弃黎民百姓不理,弃弟子学生不管,弃天下安危不闻,任由君王遭难、百姓流离、学生身死、天下战乱吗?”
“你的书都读到了哪里?青山书院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你对得起一代代青山书院的先贤,对得起无数死在任上的往届山长吗?”
季薄情神情冷漠,言语无情,“你方才还说自己是逃兵,可见你是明知故犯,一错再错!”
楚斯人被她这样一顿训斥,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愣愣的,慢慢忘了自己还在请罪,竟然一点点抬起头,失神地呆立着,连脸上的草屑都不记得去清理了。
“楚斯人!”季薄情厉声道。
楚斯人一个激灵,“陛下……”
“啪!”
季薄情竟直接掴了他一掌。
这一掌将他彻底打懵了。
季薄情严厉道:“这不是朕要的回答!”
楚斯人沉默着。
季薄情再次唤道:“楚斯人!”
楚斯人立刻道:“草民……”
“啪!”
他白皙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对掌印。
季薄情:“楚斯人,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朕身为天子也敢认错,并为此赎罪,你呢?你现在竟敢当逃兵?”
她厉声喊道:“楚斯人!”
楚斯人飞快喊道:“臣在!”
这次,他没有再挨一耳光,而是被一双温柔的手捧起了脸。
季薄情语重心长道:“楚斯人,你可知罪?”
楚斯人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被陛下的两巴掌打的时候头脑清明。
“臣知罪,臣将一切追责归咎于陛下,却逃避了属于臣的责任;明明是我等臣子该护持陛下,焉能反而让陛下来保护我等?”
“生死一道,臣竟没有臣的弟子们看得透彻,人人皆有一死,若是死得其所,又何怨之有?臣在这里爱惜他们性命,才是真正侮辱了他们。”
“臣生为大周生,死当为陛下死,如何能够在陛下面前轻易言死?这样将陛下置于何处?”
季薄情长长叹了口气,“你能够想清楚就好了,朕是怕你误了自己,也误了青山书院。”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他脸上肿胀的红痕。
季薄情心中也有气,下手并没有留余地,眼下打完巴掌,就要给甜枣了。
她心想:自己现在几乎是将自己当成好几个人用,劳心劳力,累得不行,他楚斯人还想要借着一死躲清闲,休想!
眼下,求才若渴的季薄情就算是跟阎王抢人也是不怕的。
“你莫要怪朕,斯人。”
楚斯人眉目舒朗,低声道:“臣不会,臣感谢陛下打醒了臣。”
此时的他清醒过来,不免对刚才自己的言行生出一阵愧与悔,他差点就毁掉了青山书院的百年基业。
季薄情拿出身上备着的膏药,挑出黄豆大小的一粒,细细涂抹在楚斯人脸上。
她开口道:“斯人,你该明白的,大周与青山书院是密不可分的,楚家世世代代为青山书院山长是因为什么缘故,你应该不会忘了吧?”
楚斯人:“是,楚家世世代代为大周所用,为大周掌管书院,为天下寒门学子建栖身之所。”
“大周的皇帝给了青山书院种种优待,养士百年,正是为了此时。”
楚斯人沉默。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陛下并不需要对为她牺牲的学子抱有太多亏欠,因为他们身上吃穿用度不少是出自大周国库,他们是被整个国家的民众供养的学子,国家和民众危难之际,他们不站出来,谁站出来?
这个内情,学院内的学子们很少知道,但身为青山书院山长,他却是清楚的。
大周国库空虚,后来无法再拨款,也为了不被世家人抓住小辫子,以此生事,季薄情便将这部分钱财用自己的私库垫上了。
现在想来,他有什么理由去怨怼陛下,有什么脸去怪罪陛下?他刚刚还真是一时入了魔障。
“是臣糊涂……”
他现在背脊忍不住冒了冷汗,担心自己刚才的举动给青山书院和其他人带来麻烦。
季薄情也不说话,光是沉默就让楚斯人逼得胆战心惊。
“这也不怪你,毕竟,斯人至情至深,才会如此失态。”
“朕焉能怪你情深?”
有情之人,才是可用之人。
季薄情抬手拍了拍楚斯人的肩膀,“斯人,朕不怪你,可你别忘了大周的律法,刚刚你的行为可够朕砍你好几次脑袋了。”
楚斯人镇定自若,“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待臣为陛下建功立业,再处置臣吧。”
季薄情低笑一声,“那你可得记得……”
她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脖颈,“你的脑袋是朕的,朕先暂存在你那里了。”
“朕本打算重用你,委任你官职,如今,你便先留在朕身旁以观后效。”
楚斯人感激不尽。
“当然,受你连累,君不梦也如此处置。”
他的唇动了动,还是领了命。
毕竟,若是有暴君酷吏,将他诛十族,他的门生弟子学生自然也算在内的。
季薄情将他扶起,心中也有些不自在。
趁着打磨楚斯人的这个机会,她取消了这两位刚刚投奔她的人才一切待遇,总算是在情理上说得过去,唉,她也实在是迫不得已,毕竟现在自己身上唯一的钱还是临走时向玉长生给她零花用的,根本不够养兵养士。
……亏得两人是老实人,都这样了也没有想着换个皇帝效忠。
……
季薄情安置完楚斯人和君不梦二人,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真身那一侧。
假扮成楚贪狼的季薄情已经和玉长生来到越国国都外。
此时,他们远远看着国都周围加强了兵力,民众进出城池也盘查的更严格了。
季薄情道:“你之前来时,他们也盘查的如此严吗?”
玉长生:“并未如此,可能是我打草惊蛇,让越国加强了戒备。”
季薄情摸了摸下巴,“未必如此,朕……不,既然已经接近城池了,也要改换称呼,以免露出马脚。”
“据我猜测,吴人美这是要起战事了,要出兵在外,必先要保护好大本营,吴人美帐下是有高人在侧啊。”
玉长生:“他们这就要派兵了?”
季薄情:“具体如何还要进城才知晓。”
她转过头,看着玉长生一身醒目的道袍,忍不住问道:“你之前进城的时候就穿着这身吗?”
第61章 混入城中
玉长生转过头, 眨了一下眼睛,神情略显无辜。
他缓缓道:“陛下是担忧我会暴露身形吗?”
季薄情奇怪,听他的语气, 他好像丝毫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玉长生顿了顿, 才开口道:“陛下请放心,我的轻功若是运到极致, 要比大多数人的眼力要快,纵使我不换衣服, 直接从城墙上翻过去,他们也无法看到。”
季薄情抓住了重点,“所以,你上次来此就是直接从城墙上翻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