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那些张口就夸夸其谈自己是从哪个名门大派出来的弟子,一时之间,曲老爷难免对自称散修、无门无派的林夏有些懈怠。
他已经好些日子不曾热情招呼林夏了, 他曾经对林夏的衣食住行一一过问,生怕下人苛待了仙人,如今却晕头转向周旋在不同的仙门弟子中,把林夏忘到了脑袋后面去。
直到有一次自称是某某门派天才的弟子向曲老爷请求,能不能代他挑战林夏, 曲老爷才想起来府里还有个林夏。
不管怎么样,就算是仙家切磋也好,有人在曲府打起来,总归会让他难做。
曲老爷十分为难:“这……不知道这位仙长缘何要与林仙子过不去?”
那弟子愤而道:“此女不肯报出师门,亦不肯自陈身份以证清白,着实可疑!我还听说她在城外开了个学堂,何其可笑?像这等可疑女子的学堂,我虽然从未听过,但肯定也知道她必定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我今日就要在城外那颗树下挑战她,让大家都看清这无名鼠辈究竟有几斤几两!”
随行的其他弟子纷纷高声附和。
曲老爷更为难了。
不管怎么样,林夏似乎的确打跑过一只妖怪,她开办学堂也是出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一片好心,现在却被其他名门弟子如此威逼……
林夏怎么想应该都比不过这群有师门做靠山的弟子,要是比试时落败了,她岂不是很丢脸?
曲老爷于是试探着问道:“这,不必了吧?林仙子总归也不曾做什么坏事……”
“曲老爷不必多说,”那弟子道,“唤她出来便可,我们亲自当面与她下战书。”
拗不过几个仙门弟子,曲老爷叹着气叫了府里的下人来:“既然如此,还是几位亲自去城外的树下寻林仙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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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仙门弟子要和林夏比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半个城池。
手里头有活计要忙碌的,没有活计正得空的,全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人心浮动,商铺的老板们见此情状,便破例放了伙计们半天假,准他们去城外观战,一扭头,自己也回家换了套衣服去观战。
——程继贤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被他亲手压在冰原下的谢杳杳,静坐在一棵小树旁,冷淡地看着周围的人。
就像是许多年前,她坐在树下,冷淡地听着他向她提出修行上的疑惑那样。
程继贤一时有些指尖发凉。
他沉默不语地静静看着眼前的情景。
身后青山宗的弟子大着胆子问道:
“掌门,那树下的女修,您认识她吗?”
程继贤默然片刻,最终没有答话。
比试很快就开始了,谢杳杳天赋出众,林夏继承了她的一身灵力,三两下就将挑战她的几个三脚猫功夫仙门弟子丢出人群中,不明觉厉的普通百姓们发出了一声赞叹,天边黑云压境,一声怒喝晴天霹雳般凭空传来:
“程掌门!妖女当前,你却视若无睹,是欲与此女同流合污祸害仙门吗?”
林夏抬头一看,是韩应。
她算了算时间,韩敬也该听说了“谢杳杳”逃脱的消息,从魔域回来了。
人齐了才好办事。
系统瞠目结舌:[宿主,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待在这里,把大家都引了过来,万一他们又团结起来对付谢杳杳一次,你岂不是就要当场翘辫子?]
林夏的任务只是找出害死谢杳杳的凶手而已,何至于将自己送往眼下如此险境?
“有什么好找的?”林夏问道,“韩敬屡次欺压谢杳杳,害她自卑敏感,性格古怪、交不上朋友最终被天下耻笑,韩应借谢杳杳给他的信任反过来谋害她性命,程继贤带领着谢杳杳的师门率先背叛谢杳杳,振臂一呼天下影从,让谢杳杳最后落得众叛亲离。”
“他们三个人都是凶手。妖魔一定就藏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我一口气把他们都在这里打得魂飞魄散,既可以帮谢杳杳报仇又能找到匿身的妖魔,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系统:[……]
好像哪里有道理,又好像哪里没有道理。
原来林夏一开始打的就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算盘。
它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到林夏驾着风飞上天去抓韩应,韩应身上还带着与谢杳杳能分享灵力的双向符印,见状便匆忙催动符印,故技重施,想要汲取尽谢杳杳的灵力再抓捕她。
可是谢杳杳早就魂飞魄散了,留在这具空壳里的林夏哪里会受它的影响,她撕开他手中的符印,一脚把他踢回了地上。
轰然巨响,四下沉寂,仙门弟子们惧怕地抽出剑来对着林夏,程继贤站在最领头的位置,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看着林夏。
“你……你就是谢杳杳?”
终于有人意识到什么,质问道。
“我是。”林夏答道,“但是这几日相处,我的品性如何,诸位心底应该有数。数百年前仙门长老说我道心不稳走火入魔,见人就杀,可我这几日依然可以平平静静地坐在这里,为诸位讲道。”
这些日子来颇受林夏照顾的城内百姓们面面相觑。
林夏的模样,和他们想象的女魔头形象大相径庭,他们心里原本对魔头的畏惧与抵触,在面对林夏时,半点也升不起来。
万里冰原的方向,韩敬乘着一只黑色巨鹰飞了过来。
林夏踩在韩应身上,扬声道:
“几百年前,我与韩应初识,他身无所长,灵力低微,却对我说他有一个扬名天下的梦。我将他当做挚交好友,为了助他扬名立万,就将自己的灵力分了一半给他,但是谁都没想到,后来,他竟然借此算计我,联合仙门百家污蔑我道心不稳、杀人如麻,为的就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将我剩下的那一半灵力据为己有。”
众目睽睽下,她低头问他:
“韩应,此事,你认不认?”
韩应怒道:“没错,我的确惦记你那一身灵力,同样是人,凭什么你灵力高强我灵力低微,受尽欺凌?可我不曾冤枉你,最多是趁火打劫罢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先露出了破绽,叫人围攻!今日你又不知悔改,在此侮辱我,谢杳杳,你了不起,你是清高孤傲对旁人都不屑一顾的天才!你了不起!大不了今日你就在这里杀了我,他日,众仙门绝不会轻饶你。”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想来说的都是真话,林夏思量片刻,决定暂时将韩应踢出被妖魔附身的可疑人员行列,饶他一条狗命。
那真正的凶手,就在程继贤与韩敬中间。
“我不杀你,”林夏道,“我只是要将你的符印毁掉。你从谢杳杳那里抢走的东西,该还给她了,你不配。我还要断你灵脉,将你亏欠谢杳杳的多余利息一并收走,从今往后,你再不用想动用灵力了,安心做一个彻底的废人吧。”
韩应不甘地想要说些什么,林夏抬袖一拂,碎去他灵脉,再将他打落远处。
四下沉寂。无人再言语。
程继贤挺直着脊背,默然与转过头来的林夏对视。
“程继贤。”林夏对他道,“你本是流落市井的孤儿,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谢杳杳将你带回青山剑宗,护你成长,佑你修行之路顺遂,你为何率先领头蛊惑青山宗背叛谢杳杳?”
“……我也不想的。”程继贤轻声道,眼中隐有泪光,“是你,师父,你修为太高,青山宗风头太盛,我若是不这么做,青山宗便保全不下来。”
“我没有家,青山宗便是我最好的时光,我失去什么都不能失去它。”他双目渐渐失神,喃喃道,“我想着,牺牲师父一个人,保全青山宗,师父就算无辜枉死,但是泉下有知我为青山宗付出了这些,也会谅解我同意我的做法……”
……什么狗屁说辞。
程继贤的解释令林夏无言以对。
“但是后来,我后悔了。”他又道,“青山宗保住了,可是师父不在了,我守在空荡荡的青山宗,再也找不回过去我眷恋的那些日子来。”
他丢开剑,掀开下摆,在惊呼声中朝林夏跪了下来,深深地弯下腰,朝她磕了个头。
“师父既已平安归来,程继贤自知欺师灭祖,罪无可赦,还请师父责罚,就算杀了徒儿,徒儿也绝不会有只字怨言!”
“掌门……”听了程继贤的话,青山宗门下几个弟子不可置信地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继贤闭了闭眼,颓然答道:
“意思就是……当年你们谢师伯之事,是我出于一己私心,冤枉了她。是我领着青山宗弟子,对不起你们师伯。”
四下议论声如水入油锅,轰然噼啪响起,沸沸扬扬。
多年来人人都以为程继贤背叛谢杳杳是出于大义灭亲的目的,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然在这里亲口承认,当初他是迫于众怒,为了保全师门,才推谢杳杳出去顶灾。
原来大家一直赞扬的程继贤对师父的情深义重都是假话,称颂他为公道大义灭亲也是假话。
程继贤一心求死,林夏只觉得荒唐可笑,如果程继贤如今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谢杳杳一无所知就被这样愚蠢的徒儿、这样愚蠢的理由蒙骗而死,实在是冤枉得无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