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的是大片鲜红,尸山血海。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又跪下去,眼看一个黑衣少年,径自穿过她的“身体”,向前缓缓倾倒,脸朝下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手中长剑咣当落在地上。
君雅仿佛站在上帝视角旁观,却又能切身感觉到少年的体温,闻到浓郁的血腥气,以及意识的想法和情绪。
她围着少年转了一圈,“伸手”去碰他——这下她看得清楚,并没有手,只是一片金光。
少年几乎被血染透的身体,被她翻了个面,露出一张血迹斑斑的俊美面容,他吃力地半抬起右眼,还能露出微微笑意:“啊,你是我的……功德吗?”
她听见自己通过意识传音:“你快死了。”
还有几分青涩的少年君祖,他似乎很爱笑,这般模样还是强撑着笑意,只有眼中露出淡淡寂寥:“我知道……真是不甘心啊。”
他是震惊玄门的绝世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再如何惊才绝艳,还是无法得证大道,眼看就要折戟于此。少年意气风发,如何甘心。
突然身体一暖,大片金光覆盖而下,修复他破碎的筋脉内腑。
她情绪淡漠地传音:“你我理念不同,我救你一命,从此再无瓜葛。”
少年没想到,自己修出的功德金光,生出了灵智,第一件事居然是离他而去。
他四肢筋脉还未修复,只能趴在地上,索性放松了身体,偏着半边脸笑:“有何不同?”
她如果有五官,此时应该是皱了皱眉:“你为了从邪修手中救同门,活祭数百凡人。”
“可我救下的同门,他们任何一人都有大神通,随手就能挽救成千上万人。他们活下来,才能去救更多的人。”少年也很固执,笑里带着几分倔强自负,“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连天道都认可我的做法。”
“玄门中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必要时,我定然会牺牲不那么重要的人。”
她却不认同:“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去牺牲活生生的人。凭什么?就因为被救的那个人更有价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你能力越大,不代表你有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
“在我眼中,你也只是一介凡人。即使天道认可你,我也不认。”
金光在空中消散,隐去踪迹。
自负骄傲的少年,那时候不以为然,他虽是孤儿被捡回宗门,却从小就崭露头角,一路走来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今日不死,他定能寻回自己的功德。
然而当他九死一生完成任务,带着喜悦连夜赶回宗门——
“爹,那小杂种的命牌碎了吗?”
少年听出这声音是掌门唯一的儿子,平日里跟他兄弟相称。
“不是说过了,三个时辰前,已经几近崩碎。现在大概尸身都凉了。”
这是他敬若神明,当成半个生父的掌门。
“您可别改变主意,既然得到了这小杂种身上的秘宝,就要让他永远闭嘴。”
“为父还需要你教?这世上,最安全的自然是死人。”
……
父子俩似乎走远了,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他们后面说了什么,少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靠着冰冷的石墙,回想这些年为师门出生入死的种种,越危险越艰难的任务,他总是第一个揽下;
别人夸他天纵奇才,他很高兴,因为自己给师门长脸了;
修行过程中的种种险象环生,他一一克服后,毫不藏私地传给宗门。即使掌门的儿子冒领功劳和美名,他也大方一笑——自家兄弟计较什么?
他当成至亲的人,却在想着怎么榨干自己最后的价值,再让他心甘情愿赴死。
忽然,房内响起一声惊叫。
“这小杂种的命牌没碎!而且从卦象看,他就在……附近。”
少年撕下一片衣角,擦了擦寒光粼粼的染血长剑,提剑走了进去。
那一晚,门派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第二天嘁着笑意的黑衣少年,坐上了掌门之位。任何有异议的门人,都被他一剑腰斩。
玄门强者为尊,百年过去,当年原名君墨的少年,如今人人都须得尊称一声君祖。早已无人再提当年旧事。
君祖一直在寻自己的功德,最后终于被他在某个相邻小世界找到。
当年爱笑倔强的黑衣少年,现在依旧面带微笑,却让人感觉深不可测。他一出手,整个世界化为沼泽般的黑暗,再无光明。
金光覆盖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大狗身上,感受到君祖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凝重地开口:“倒是小看了你——不过百年,竟然已是合道极境,只差半步就能飞升。”
“半步之差,难如天堑。”君祖无奈地笑叹一声,“我数次推演天机,却总有一块残缺。我思前想后,恐怕就是因为少了你。”
到了他这个境界,自然能够蒙蔽天机,推演自己的命格。
“回来罢。”君祖微笑着对她伸出手,近乎温柔地说,“我答应你,不会再牺牲凡人去救修士。”
“你几近成神,所以修士在你眼中,也与凡人无异,皆蝼蚁尔。”
她冷眼瞧着他,“当初你会牺牲凡人,去救修士。如今你谁都不会救,这是视众生平等吗?不,这是道心已失。我只看到了虚伪的悲悯。”
在人间行走这么些年,她知道或许很多人类能理解君祖当初的做法,但她是功德本身,本心就无法苟同这种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观念。
没有任何生灵的存在,是为了牺牲自己去拯救别人。
因为拥有某些能力,强行决定别人生死,去迎合自己的是非观,还自我感动悲天悯人。这哪里是行善?分明是作恶。
她暗自叹息,君祖天纵奇才不假,然而道心已失,注定与大道无缘了。
“你走吧。”
君祖眼神渐冷,他能感应到功德的想法:“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你为何要分得这么清楚?”
“我从未要求你理解,所以当初我救你一命,你我再无瓜葛。”她淡漠地说,“你也莫要再来强求于我。”
君祖脸色微沉,看着地上渐渐苏醒的大狗,目光在金光上掠过,忽而一笑。
“你是我修出的功德,自然要为我所用,由不得你。”
君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冰冷,嘴角笑意渐深,“你再冥顽不化,我只好送你去人世轮回一遭。”
天道所生的功德,即使修出了灵智,也是无情又天真。待她转世轮回,感受人间百态,甚至亲自犯下因果,看她还能否坚持所谓的本心?
金光隐约能察觉到他的念头,顿时警惕起来,裹住大狗往后退去。
然而来不及了。
她能感觉到这片空间开始挤压变形,自己被无形的禁锢锁住,身不由己被一股吸力往前拉去。
君祖嘴角缓缓流下一丝血迹,他们本是一体,如果他有生命危险,功德会被天道强行收回。
“你疯了吗?!”她又惊又怒,这人竟然不惜自燃心头血,也要抓她回去,简直是个疯子!
君祖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愉悦的笑。
就在他将将要触碰到金光时,突然半空中黑影一闪而过,瞬间暴涨,几乎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拦在她身前。
通体赤红,麟甲覆身,背生双翼,脚踩火云,一身燃烧的烈焰,将漆黑的天幕映得一片火红。
上古神兽之首,麒麟。
她望着它头顶的额角,震惊不已,怎么也没想到,随手救的一条小狗,竟然会是绝迹已久的神兽。
其实千年之前,神兽不算少见,只是随着天地环境变化,灵气稀薄,神灵式微,神兽现身需要的灵气太过庞大,是以都会另辟空间沉眠。
她想不起来是在哪个世界捡到它的,当初它半个身体都被咬得破碎,恐怕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斗。
君祖神色一震,随即察觉到什么,又放松下来,轻笑一声:“明明就是强弩之末,还要现出原形,活得不耐烦了吗?”
几乎他话音一落,遮天蔽日的身影渐渐缩小,最后化为一人高的大小,孤冷凶狠的眼神死死瞪着他,发出浑厚的低吼声:“吼——”
“滚开。”君祖对它没什么兴趣,伸手就要去抓金光。
忽然手腕剧痛,麒麟咬住他半截胳膊,吐息间,飞出几个火星子,落在君祖身上,瞬间火势暴涨!
“你这畜生——”君祖震怒,手中黑色灵力涌现,化为长剑,扬手就要刺它。
麒麟凶狠地死死咬住他,吐息间仍在喷火,金光想上前护住它,被它一尾巴抽飞。
“走!”
它低沉一吼,金光飞出去的方向,凭空开辟出一道空间缝隙。
空间传送,麒麟一族的天赋。
君祖顿时暴怒,一剑狠狠把它捅了个对穿,甩手扔开。
空间缝隙闭合极快。
最后一刹那,她没有去看飞向这边的君祖,定定望着从空中落下的火红麒麟,宛如一颗坠落的流星,那双向来孤傲的眼睛看着她,竟然流露出人性化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