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风岚下意识往上看了看,繁星一带,参然垂影。
她肩头微颤,笑出声来,凝视良久,突忽一收,转目厉然,露出尖锐的锋芒,“你闭嘴,你什么都不懂,我是在了却陛下的遗愿。”
宁莞拍掉衣裙上的草屑,眼中一片清润,打破道:“你只是在了却你自己的遗憾。”
“一个任务,二十余年,你连一件像样的事情都没替她办成过,是你愧疚,是你遗憾,这哪里是女帝的遗愿。”
宁莞想起一些话,她道:“阳嘉女帝惯来惜才,尤好提携仕女,而在她口中擎天架海,惊才绝艳的你,偏偏得了这样一个本不知真,本不知假的任务,远离朝廷,奔赴大靖,一晃就这么多年,也未曾催促过一句。”
水风岚眯起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莞抿唇,“说到底,女帝对于晋皇室之物并无过多在意,以这借口,不过是因为水家庄就在大靖疆域,叫你回家罢了。”
“你早年在六芒寨受尽苦楚,心性冷漠,为人阴戾,一旦行差踏错,即是万劫不复。她待你如亲女,诸番告诫警示,你倒是不领她一番好意。”
“闭嘴!”水风岚手撑着剑,牙齿一错,打断她的话,夜幕苍苍下,斗笠下的那张脸上沉暗暗的,犹如幽海之中的水,翻腾涌荡。
过了好一片刻,宁莞听得前方哧地一笑,“惯是你胡说八道,听你在这儿胡诌乱语。”
她深深压着嗓子,冷言道:“行了,我再说一遍,把东西交出来。”
宁莞只看着她,并不说话。
水风岚扬起下巴,面有晦色,桀然道:“宁死不屈,你有一个好姓,既然如此,就送你上路,成全了你便是。”
宁莞冲她露出一个淡至虚无的笑来,“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水风岚嘴角挂起一抹森然,却倏忽听到轻微窸窣,渐渐近来的脚步声。
有一人影从林中繁叶间出来,火光灼灼间,映着清冷漠然的眉眼。
水风岚手臂一顿,“是你,没病啊……”她呵道:“好本事啊,倒是在我眼皮子地下也藏得住。”
楚郢抬起剑来,由着被风吹得四下摇曳的焰火落在眼里,聚而不散的锐利冷光,浓烈骇人。
他罩了一件轻薄的黑色披风,衬得愈发冷沉,在夏日里亦像是覆了秋霜冬雪。
他一路过来,甚至没有看宁莞一眼,直直站着,迫人视线落在对面的水风岚身上。
水风岚太阳穴猛地跳了跳,一手揭开头上斗笠,狠狠甩到地上,一手警惕地握紧了抵着掌心的剑柄。
吹了声口哨,溪边的人手瞬间快步涌来。
宁莞也站起身,两步走到楚郢旁边,捏了粒解毒的药丸递到他唇边,低声道:“她擅使毒,要小心一些。”
楚郢神色稍缓,一咽下去,偏过头来,抬起手,掌心覆在她的发顶之上,一字一句道:“不怕。”
宁莞不解地嗯了一声,弯了弯眼,笑应道:“我不怕。”
楚郢敛神,反手剑过,挡住水风岚欺身而上的凌厉招式。
宁莞忙退了退,落入其他诸人的包围圈里。
这些人的威胁不大,与水风岚比起来简直一方天一方地,她应付起也是绰绰有余。只是人数较多,时间一长,难免占了劣势。
宁莞侧身收剑,突然停下攻势,反倒叫对方诸人一愣,不明所以。
她微笑了笑,拔下装了药的竹簪子,直扔进就近的火堆里,那火势本就不小,一截小小竹簪,眨眼间便将其吞没,烧得一干二净。
药力与随着热气挥散,混入唇鼻呼吸,宁莞比了比手,恰数到三,临近之人无不瞳孔一缩,腿软手麻,脑中刺疼,纷纷倒地,几息之间便毫无知觉,昏得死沉。
宁莞喘了喘气,那边两人已经飞身上了树峰。
楚郢提前吃了药丸,水风岚常与毒为伴,敏锐非比常人,方才瞥见她往火里丢东西,就给自己喂了药。
两人俱不受这方影响,只刀光剑影,锵锵作响,残枝败叶,遍地狼藉。
水风岚有些吃力,使出的毒没什么用,她的杀伤力便降了一半。
即便她是天才,又久习剑术,早超出旁人不知凡几。
但这一场,注定绝无胜算。
她从层层叠叠,挤挤挨挨的枝叶里重重摔落,可窥见细细碎碎的缝隙里星河璀璨。
五脏六腑被震得移了位,水风岚强撑起身子,捂住心处的剑伤,吐出一口血来。
她咧了咧嘴角,费力喘气须臾,咬牙抑住呻吟,看着几步远处那人手里滴着血珠儿的剑刃,阴笑连连,“九州……传人,名不虚传啊。”
楚郢缓缓背过身,往火光处走去,留下寒声:“错了。”
“不是传人。”
水风岚撩起眼皮,嗤了一声,又呸出一口血来,眸中光色渐暗了,远去的人影也化作了一片袅袅不清的淡烟。
她再度握紧了剑,腕间儿却是松了松,连着手臂也软了下去。
额角抵着沾血的湿泥,是暖而热的,那样的温度,就像多年前在六芒寨里,那个女人蹲在她的面前,轻拭掉血污的指尖。
她突然不大想动了,就这么挨抵着,微缩了缩身子,和温热的地方靠得更近些。
她第一次杀人,是在好多年以前的六芒寨里,拿着刀,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一下一下地,折磨着要了那群恶匪的命。
在六芒寨里的最后一刀,落在那个女人的手腕儿,划破了凝雪一般的肌肤。
她在将士的惊呼厉喝声,一路抱着她走了出去,从山顶到山脚,小路蜿蜒,血流了一地。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自我,沉陷在深渊里,却也曾攀得过一份依靠。
北岐的公主,北岐的女帝,她永远在她身后,撑着一方天,摸着她的头,笑着说道:“好孩子。”
女帝离世在三年前的秋日,大靖尚是凉风索索,北岐已经时不时飘起了细雪,一点一点的,落在脸上,有着木木的疼意。
后殿里的花璅大开着,可见院里积了薄薄一层青白,折着光,刺得眼睛涩涩。
层层厚绒锦被里的女帝,只着了简简单单的一身长衣,绿鬓朱颜早被时光侵蚀,不变的是威仪,和明镜堂堂洞察万事的眼睛。
“朕不放心耀儿,也放心不下你。”覆在额上的手,泛着冰冰的凉,薄茧拂过,言语里似母亲一般的亲厚。
“你太过依赖朕了,风岚,万事有度,过不得界,你要自己学着去克制。”
女帝散开的髻发捋在肩头一侧,夹杂着几许白丝,浸润在一室烛光里,“这岁月不幸,何其艰难,你也更要学着,好好地对自己啊。”
那沉缓却又莫名感慨的言语,和着夜晚的风,时隔几年隐约又再度徐徐入耳。
她倒在血泊里,双眼轻阖,最后一抹火星子泛起的余光里,有旖旎繁复的裙摆,上面细细绘着华丽山河,万千锦绣。
她怔了怔,“陛、陛下……”
我好像,还是让您失望了。
第83章
楚郢穿过林木, 停驻在星星点点的斑驳光影里。
木柴堆上跳跃着火焰, 宁莞轻揉了揉发酸的眼角,逐一给地上的人点穴。
未避免添乱, 弄得碍手碍脚的, 她也没跟着楚郢过去, 只留出七分心神关注林中的动静。
侧脸一看, 微蹙的柳眉一松, 两靥染上几缕轻快。
楚郢紧绷的脊背也往下落了落, 沉甸甸的累累积压, 闷堵在心口许多日夜里的沉郁一扫而空, 不由舒了舒冷厉的眉峰。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 说道:“她死了。”
“没事了……”
重来一世,于他而言最大的遗憾,终于了了。
风起云涌的长夜终又归于一片虫鸣鸟叫里的沉寂。
此处离京都城有一段距离, 深更半夜的,宁莞也不想忙着往回赶,左右大概估计着, 王大人那边明日一早该是就能找过来的。
林中倒了一片黑衣人, 无处落脚,宁莞便和楚郢去了浅溪边, 坐在岸边长了簇簇野花的草地上,水中盛着明月与碎碎星河,平静又耀眼。
最近几日睡得并不大好,如今水风岚之事告一段落, 精神懈弛,不过坐了小会儿,便来了睡意。
宁莞歪着头往他肩上靠了靠,楚郢扶着她,将人抱在怀里。
挨得这样近,温热的呼吸就落在脖颈间,痒痒的,叫他下意识收了收力气。
隐约听见几声梦中呓语,楚郢低下头,仿佛听见一声裴字。
他阖了阖眼帘,长睫蹀躞。
良久转目,视线穿过火光渐歇的树林,远望着水风岚那处,默然片刻才抬起手来,动作轻缓地抚着她的长发。
你再等等,他很快就回来了。
……
宁莞睡了一个好觉,直至天光大亮,朝霞凝露。
她从铺展的黑色披风上坐起身来,摇摇有些发酸的脖子,到溪边掬了一捧水,做简单的收拾。
待彻底清醒过来,她才循着声,找到正在练剑的楚郢。
她也不近去打扰,就立在一边,抵着树,微歪歪头,含笑看着。
楚郢顿了顿,还是收剑过来。
太阳渐渐升起,照在身上也是热得很,两人另寻了个阴凉处,坐在一起吃了些新鲜的野果子饱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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