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闲来无事,便研了磨,学着他的字迹去写字。
一连写完几张才发现,他每张帖子里,都有一个彦字。
最下面的那张帖子上,还写了一行小字:彦,美士也,美士为彦,人所言咏也。
这行字极小,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程彦眉头微动。
她不喜诗书,父母亲也不曾向她说过名字的寓意,故而她只以为彦字是美好鲜活,形容女子笑颜如花的意思,今日见了李斯年的小字,才知道彦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心中一动,便放下了毛笔,小心翼翼将李斯年写的那行小字撕了下来。
撕下之后,在桌子上整齐叠好,从胸口处取下幼时外祖母给她的护身符,将李斯年的小字贴着护身符,放在锦囊之中,而后重新挂在脖子上,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
仿佛这样,她的心脏,便与李斯年的心脏挨到了一处一般。
程彦隔着衣料,按了按装着护身符与李斯年字迹的锦囊,笑容悄悄爬上了她的眉眼。
李斯年大抵是真的很喜欢她的吧?
连她的名字都细细写了许多遍,还在她名字旁边做了她都不知道的注解。
这样真好。
她以后也要将李斯年的名字练一练。
程彦这般想着,忽而听到窗外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连忙见李斯年的帖子按照刚才顺序放好,又将自己仿写他的字迹的纸张扔进火炉里。
她的字虽然谈不上丑,可与李斯年那种堪称书法大家的字迹完全不能比,况她又是仿写他的字,不得其型,更不得其韵,活像是东施在效颦。
纸张尚未燃尽,李斯年便进了屋。
他素来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尚未被火舔尽的程彦的字。
李斯年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来到程彦身边,道:“你喜欢我的字?”
婴儿学步般的字被李斯年看到,程彦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的字那么好看,我当然喜欢。”
李斯年轻笑,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彦字。
这个彦,是李斯年一贯的下笔锋利。
李斯年又握着程彦的手写下斯年二字。
这两个字,却是程彦来到这个时代后学的簪花小楷。
两个名字一左一右,中间空出大片地方。
程彦心中一动,提着笔,在彦与斯年之间,画了一个心。
“这是喜欢的意思,我在边关的时候听旁人说的。”
李斯年博览百家,她不好说是从某种书上看来的,便胡乱寻了一个借口。
反正李斯年不曾去过边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斯年眸光轻闪:“喜欢?”
“对呀。”
程彦笑眼弯弯,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李斯年垂眸一笑,复而又抬起眉,在程彦面上印下一吻。
他自然是喜欢程彦的,但程彦是否喜欢他,只怕连程彦自己都不知道。
他或许应该感谢自己一贯瞧不上眼的父亲,给了他一张惊艳到程彦的皮囊。
李斯年指腹轻轻摩挲着程彦画在宣纸上的心。
程彦回应他一吻,问道:“这么晚了,凌虚子是有要事找你嘛?”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
李斯年手指微顿,眼睛轻眯,道:“他只是要我别在郑公用香。”
“说是郑家这些年向他问养生延年之法,他不胜其烦,皆一口回绝,若是我在郑公面前卖弄熏香,郑公见了,怕是又会派人去寻他。”
“尤其是,月下香。”
程彦很是意外:“大半夜的,只为这么一件事?”
她并不意外凌虚子知道李斯年要见郑公的事情,在她的认知里,凌虚子能掐会算,算到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她意外的是凌虚子不让李斯年身上带有月下香去见郑公。
李斯年最为喜欢的月下香自然是珍贵无比的,普天之下只有他会调弄,可据她所知,李斯年调弄出来的月下香,不仅仅有养生之效,更是杀人无形毒药。
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李斯年都能让月下香保持着原有的清幽味道,外人不知根底,只以为是颇为难得的熏香,并不会往其他方面上去想。
凌虚子怎就这般笃定,郑公能闻出来月下香养生之效?
李斯年点了点头。
凌虚子的这个借口,可谓是漏洞百出。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道:“那你怎么办?”
李斯年自幼用月下香,这个味道早就渗入他的骨髓,哪怕不用,他身上仍有着月下香的清幽。
若想掩去他身上的月下香,只能用其他熏香进行调和。
李斯年道:“无需管他,一切如旧。”
凌虚子越是不想让他做的事情,他便越是想做。
三日后,几顶小轿,进了郑家角门。
郑余取了去年梅花上的雪花溶的水泡了茶,郑公轻啜一口茶,鼻翼微动。
眼前的少年不仅模样像极了宁王,就连身上的月下香,也与那人如出一辙。
月下香是上古时期便已经失传的熏香,他年少时期爱香,曾寻遍古籍调制,却终不得其法。
数年下来,他便失了耐心,不再调弄。
直至那一年,俊美若天神的少年将一盒熏香送至他的府门,熏香袅袅如云雾,正是他寻遍多年也不曾寻到的月下香。
他这才见了宁王。
郑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李斯年,斟酌迟疑良久,终于开了口:“你身上的月下香,是何人调制?”
他知道李斯年师从凌虚子,凌虚子是活了两杯多岁的老神仙,尽知世人所不知之事,但他心中隐隐还是有着一缕期许——那个清凌盛气的少年,那个与他把酒言欢说天下为棋我为手的宁王殿下,至今尚在人间。
第90章
李斯年与程彦对视一眼, 从彼此眸中看到了疑惑。
月下香,是他记事起便开始用的一款熏香。
调弄熏香的方法并不是凌虚子教他的。
凌虚子很忙, 时不时要闭关,除却教他一些东西外, 甚少与他相见, 只扔给他一堆书, 让他自己去琢磨, 遇到不明白的问题时,便记录下来, 等下次去见凌虚子的时候, 再问凌虚子。
月下香,是母亲最喜欢的香。
母亲虽然喜欢, 却不知道如何调弄,他便自告奋勇, 说自己学了来,以后制香母亲。
母亲很开心, 摸着他的头, 说她很是期待。
可月下香上古便失传了, 他翻遍了古籍, 也不得其法,后来问了凌虚子, 凌虚子丢给他一本书, 书里并没有记录如何调制月下香, 只是有着各种香料相生相克的知识。
他便从这些相生相克的文字中, 慢慢悟出来了月下香。
年幼的他终于调出了月下香,兴冲冲地等着母亲的到来。
那日他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母亲神情有些恍惚,与他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连他身上用了她最喜欢的月下香她都不曾闻出来。
他知道自己与父亲的身世颇为敏感,拖累母亲被家族不喜,从几乎能与天家公主持平的金尊玉贵的世家女,成了进宫一次都非常困难的普通女子,与他一样,受尽世人冷眼。
他以为母亲受了旁人奚落,面上便带了几分来,便没有说月下香的事情,只想尽一切办法哄母亲开心。
可母亲却再也没有开心起来。
越发哀愁,也越发消瘦,他身上带着月下香的清幽香气,母亲也不曾发觉,他调制出月下香的事情,自然没机会向母亲说出口。
后来母亲死了,消息传来时,他打翻了手中调制着的月下香。
他一连数日没再去碰月下香。
某日他想把关于月下香的东西全部丢了,然而当熏香点燃,遗世独立的香气萦绕在他身边时,他突然又有些下不去手。
最后他终究没将月下香丢了。
日日用着,就好像母亲仍在他身边一样。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去年梅花上的雪水冲的茶带着浅浅的梅的清香。
李斯年抬眉,平静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郑公,淡淡道:“此香是我自己所调制。”
郑公眉头深皱,拧成一个川字,道:“据我所知,月下香失传多年,无数人想寻月下香而不得其法,你自幼养在三清殿,怎会调制这般珍贵的熏香?”
说到这,郑公声音微顿,试探着道:“可是你的师父凌虚子仙长传授于你的?”
李斯年眉头轻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道:“此香虽然珍贵,但并非不可得。”
“亡母颇为喜欢此香,我年幼之际,为哄亡母开心,寻遍了古籍,试遍了千种方法,终于成功调制出月下香,并非他人所传授。”
郑公眸中闪过一抹疑惑。
宁王再怎么被天子猜忌,但终归是天家子孙,他死去的时候,自有天家宗正检查尸首,查明死因,记录在案。
他虽然因宁王娶谢家女的事情对宁王极度失望,但当宁王被大火烧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心中还是生了波澜,派心腹之人去查看宁王的尸首。
他不相信,那般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竟然死在了女人手中。
可心腹看完之后来报,说宁王的的确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