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醉话历历在耳,小黄门对程彦越发恭谨。
只是他有些奇怪,素日里爱说爱笑爱闹的程彦,今日却一改往常,话没几句,连面上也不大好看,像是刚与人吵了架一般。
难不成是与人吵架吵输了,来向天子告状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小黄门否决。
程彦在华京城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怎么可能有吵不赢的人?
八成是旁的原因。
小黄门素日在天子身边伺候,忽而想起天子近日来对朝堂的布署,心头一动,头低得越发深了,生怕程彦的怒火波及到了他——天子最近撤下不少程彦的人,程彦此次前来,怕是为了这件事。
小黄门弓着腰在前面引路,一直到紫宸宫的正殿中。
巨大的鎏金檀香炉里燃着檀香,李泓收执朱色御批,正在批阅奏折,看小黄门领着程彦,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放下了御批,笑着对程彦招手:“阿彦来了?快到舅舅这。”
“今日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芙蓉糕,你来尝尝,是不是还是你小时候你最喜欢的味道。”
程彦没有与往常一般直接坐到李泓面前,她对着李泓行了君臣大礼。
李泓微微一怔。
立在李泓身边伺候着的老黄门见此,连忙上前去扶程彦,程彦只是跪在地毯上,并未起来。
程彦不愿起来,老黄门看了看座上的李泓,一脸迷茫之色。
“请舅舅屏退左右。”
程彦抬头,对李泓道。
李泓知道自己换了不少程彦的人,程彦多半是为此事而来,殿里伺候的宫人太多,她也不好开口说话。
“都下去吧。”
李泓道。
内侍侍女们尽数退下,李泓走上前,亲手扶起程彦,道:“朕知道你这次来的目的,只是朕登基多年,对大夏身无寸功,一直依赖你与长姐辅佐朕,朕心中惶恐,愧对祖宗,这才将朝中的人手略微调整了,希望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
在扯下程彦安排的朝臣的那一刻,他便知道,程彦迟早都会来找他,所以他提前便想好了说辞,来应对程彦的兴师问罪。
李泓拍了拍程彦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朕启用之人,皆是贫寒子弟,用这些人,去对抗如今朝中的世家权臣,他们身后无任何势力,只会依附朕一人,为朕做事。日后朕肃清朝政,荡平世家之祸,如此一来,也算对得起你与长姐的当年拥立之功。”
程彦静静地听着李泓的话。
她的舅舅,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尤其是在紧张的时候,说话还会结巴,断断续续半日说不出来话。
今日她过来,舅舅联想自己做过的事,是能够猜到她为何事而来的,面对她时,不仅不紧张,还滴水不漏地说了这许多话,话里每一面都顾及到了,想来是在心里早就知道她会找来,提前便背了许久的稿子。
程彦心中发苦。
她与舅舅,何时竟到了这种程度?
权利委实不是一个好东西,让最为亲密的人处处防备,不复往昔。
程彦垂眸,道:“舅舅,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你不是为朝臣而来?”
话刚出口,李泓便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连忙改了口,道:“为了何事?”
不是为了他调动朝臣的事情就好,他虽然想好了应对之策,可面对程彦时,心里总是没底。
更何况,他做的那些事,的确有些不地道,以程彦往日的脾气,必会与他产生争执,他不想让步,只怕会与程彦大吵一架。
虽说他与程彦迟早都会有这一日,但这一日越晚到来越好。
李泓道:“可是旁人欺负了你不成?若是如此,你只管告诉舅舅,舅舅替你出气。”
“没有欺负我,也无人能欺负得了我。”
程彦轻轻摇头,心里一阵难受。
若不触及权利,舅舅还是她的好舅舅。
可是若没有权利的保驾护航,她连性命都保不住,又怎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
她想看大夏一统九州,四夷宾服,天下承平,万世长安,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她必须去做这些事。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在舅舅面前断发发毒誓,默认舅舅撤去她的人,她一再避让,可依旧无济于事。
舅舅已经对她起疑,她退让再多,也是无用。
她与舅舅,已经回不去了——舅舅对李斯年动了杀心,李斯年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追随自己的人一个个死在舅舅手中。
程彦抬眉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舅舅,道:“舅舅,你把解药给我吧。”
“解药?”李泓疑惑道:“什么解药?”
程彦道:“舅舅对李斯年用的毒药。”
听程彦说起李斯年,李泓不免有些心虚,捋了捋胡须,道:“你这么看重他,朕怎会要了他的命?”
程彦道:“不会要他的命?”
想起李斯年整个人陷在榻上的清瘦病弱面容,程彦心底一阵难受。
那毒极其霸道,若她再晚来几日,只怕李斯年这会儿已经没命了。
她不敢想象,若没了李斯年,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时间是一把刀,在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已经将人雕刻成自己不知道的模样。
李泓拒不承认,可面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程彦有些不耐,强压了压心头的火,道:“我刚从三清殿过来,李斯年已经病得起不来了,伺候他的小道童说,他已经咳了好几日的血。若再这样下去,只怕他性命不保。”
“舅舅,我从未向你要过什么东西,这一次,就当我求你一件事,你把解毒的解药给我,李斯年的身体本就不好,他撑不了太长时间的。”
程彦声声哀求,李泓听得心里直难受,道:“阿彦,舅舅何时骗过你?舅舅真的不曾对他下毒。”
“若是不曾对他下毒,那他怎会是今日的模样?”程彦道:“他一连吐了几日的血——”
程彦一直追问,李泓不好再隐瞒,只得道:“阿彦,朕只想让他生病,不曾想过要他的性命。”
李泓说的话,程彦全然不信。
她明白李斯年的心思,想让她与李泓尽快做个了结,她念着与舅舅往日的情分,一直不愿与舅舅撕破脸面,李斯年对她的这种消极态度颇为不满,曾不止一次催促她。
可不满归不满,李斯年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设下这个圈套,让她与舅舅决裂。
这样虽然短时间会让她与舅舅的关系破裂,可若等她查明了一切,她断然不会再与李斯年结交。
李斯年知道她的脾气,不会也不可能拿着自己的身体去陷害李泓。
更何况,李泓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自己。
程彦道:“舅舅不曾想要他的性命?”
“舅舅要不要与我一起去一趟三清殿,瞧一眼李斯年现在的模样。这偌大皇宫,除了舅舅,还有谁能将三清殿的人害了去?”
李泓一时哑然,被程彦说得说不出话来,烦躁地在殿里走来走去。
“朕只想让他病一段时间,等咱们之间的事情了了,你还是朕亲封的安宁翁主,只是手上没了权利罢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有朕护着你,任何人都不能给你委屈受。”
“到那时,朕便停了他的药,让他给你做面首也好,做夫君也好,只要你喜欢,朕都成全你。”
“你是朕最疼爱的人,你喜欢的人,朕怎么可能杀他?”
李泓越说越觉得委屈,停下脚步,看着程彦,失望道:“阿彦,为了一个男人,你连舅舅都不相信了。”
程彦慢慢抬眉,道:“舅舅何尝不是为了旁的东西,连我与母亲也不相信了?”
若是在以前,她对舅舅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可如今,李斯年病入膏肓,舅舅将她的人全部撤去,母亲明年还要对北狄用兵,然而直至今日,大司农都不曾调集粮草。
“舅舅做的事情,需要我一宗宗一件件与舅舅分说清楚吗?”
程彦直视着李泓的眼睛,一口气将多年来的委屈尽数说了出来。
李泓有些不敢看来,手指微紧,薄唇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程彦继续道:“舅舅,我曾为了您的仁厚之名,让母亲背下宫变弑君杀兄尽屠谢家人的骂名;为了您不再受世家掣肘,培育苗种,与大夏世家们争利,将天下世家得罪了干净;更为了四哥太子之位的稳固,哪怕不喜欢他,也与他定下婚约,更为了消除您对的我的疑心,当着朝臣世家的面,断发向皇天后土发下毒誓。”
“扪心自问,我并无半点对您不住,甚至为您呕心沥血,死而后己,可是您是怎么对我的?”
程彦声音悲凉,道:“舅舅中意的太子,究竟是四哥,还是八弟?舅舅为了给他们铺路,默认杨奇文大肆敛财,听信薛妃的一面之词,让薛妃的表兄弟担任高官,将我所举荐之人尽数贬去。”
“我的舅舅啊,您口口声声不取我的性命,只想让我做一个富贵闲散翁主,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我为您得罪过的那些世家朝臣,他们容得下我吗?会让我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