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霆和秦六爷两人独坐一间厢房,厢房里只开了一扇小窗,昏昏暗暗,窗外是曼妙喧嚣的永淮河夜景,温软的苏州小调在楼下的花船里唱响,透着窗,微微渗进了丝丝缕缕的脂粉香风。
厢房里安静的很,没有美人作陪,没有名伶献艺,只单单两个男人坐着,温一壶酒,并几碟菜品。
秦六爷酒量不好,几杯下去已是微醺之态。
一旁的雕花拱月门上,挂着榴红的纱帘,轻柔垂至地面,秦六爷眼神迷蒙,伸手抓了那帘子,撑着头道:“今儿的酒后劲太足,这才几杯头就晕了。”
傅伯霆提着酒壶,给他杯子里倒满酒,秦六爷接过来一饮而尽,又道:“这回我成亲,表哥你可得过来啊,上一回你忙着公务都没能喝上喜酒。”
傅伯霆自斟自饮了一杯,淡淡笑道:“那是自然的。”
秦六爷似乎有些堵的慌,一边顺气一边道:“这下我母亲算是安心了!”
傅伯霆眉梢微动,“怎么?你不满意何氏?”
秦六爷出了神,“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觉着合适便娶了,她……”
想了半晌,不知如何形容,“她,看着挺温顺的。”
叹了口气又道:“算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娶妻都是看家里的意思。”
这话说的不假,傅伯霆跟秦六爷自小一起长大,从未听说他喜欢过谁,或是为谁动过心,秦六爷在感情方面,可谓是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一个,等到了年纪,便按着家里的意思娶了妻,虽然不喜欢那妻子,但也是很敬重疼惜她的,可惜那女子命薄,嫁过来没到一年就亡故了。
傅伯霆又给他斟一杯酒,思量着开口,“老六啊,成亲是喜事,你别苦着脸。”
秦六爷无奈笑笑,“别说我了,我这两回喜酒算是喝的够够的了,倒是表哥你,姨母就不着急你?”
傅伯霆手指在桌上打着响,又夹了两筷子菜,默默道:“十五六的时候催得紧,现在已经不管了。”
十五六的时候,母亲总是急着给他张罗婚事,从东家打听到西家,就为让他尽快成亲,再后来的时候,父亲过世,大姐过世,他承袭了靖宁侯的爵位,担负起整个傅家的重担,母亲就不怎么提起这些了,只说让他平安就好。
许是酒喝得有点上头,身上沁出一层薄汗,傅伯霆觉得有些热,便脱了外衫,卷起两边袖子。
秦六爷看见他的胳膊,搁下酒杯问道:“你这胳膊上的疤还在呢?这都五六年了吧?”
傅伯霆下意识的低头看看,那月白色的疤痕已经不是很明显了,只有淡淡的一点痕迹,他看了一眼,无所谓的抬头道:“小印子,算不得什么。”
秦六爷笑道:“我记着你原先说过,是让个丫头给咬的,当时把我笑得肚子都疼,还说你这么大个汉子让个丫头给咬成这样,后来再问你,你嫌丢人,怎么都不肯说了,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是谁咬的你,哎,今儿就算看在我要大喜的份上,你给我说说吧,到底是哪家的丫头这么虎?”
傅伯霆也弯了嘴角,似笑非笑的抿一口酒,“你认得!”
“我认得?”秦六爷立刻来了精神,“谁啊?”
傅伯霆道:“你记的之前我们在六部门口见着的那个姑娘吗?余伯爷的女儿。”
秦六爷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不可思议道:“她呀?原来是她呀!”
擦了擦嘴又道:“果然这姑娘从小
就厉害!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呢,就该碰上个这么厉害的来降你!”
傅伯霆扔了个酒杯子过去,挑眉看他,“滚蛋!人家姑娘才多大?少扯这些不着调的!”
秦六爷醉的红了脸,跟着笑道:“行,这可是你说的,赶明儿我就上余家保媒去,我给人家介绍个青年才俊,对了,我把荀泽那直愣子说给她,那才好呢!”
秦六爷笑的直拍大腿,傅伯霆瞥了他一眼,幽幽来一句,“再浑说就给你扔楼下河里去,让你醒醒酒!”
秦六爷立马正襟坐好,端的是一派得体的风范。
*
日子一晃而过,冷冽的寒风吹了数月,吹落了花,吹黄了草,吹枯了树木和枝叶,吹的园子里一片寂寥萧瑟。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先是一场挟风带雨的小雪,落在地上全化成了水,而后迎来了几场连绵的大雪,把昌顺伯府的屋檐,飞瓦,门柱全盖上了白白的一层雪。
抄手游廊里,两列端着漆盘的丫鬟错身而过,一列往正院而去,一列往三喜居而去,潘氏如今月份大了,吃穿用度也更为精细起来,比之正院也毫不逊色。
各处院子,走廊里都有婆子和丫鬟在打扫,身上早已经换了保暖夹棉的冬衣,但天气实在冷,只能一边搓着手,一边断断续续的摆弄两下扫帚。
梧桐院里的地龙烧的很旺,地上铺了一层红芯绒的毯子,榻上也铺了塞鹅毛的绣花圆垫子。
映容穿了一件厚厚的缎花褂子,下面罩着夹绒的长裙,因是在屋里,外套和坎肩全都脱了,头上只绾了个简单的圆髻,散下一半青丝,簪一枚绞丝双股同心银钗,看着很是素净。
府里现下预备着过年的东西,厨房里鸡鸭鱼肉都要开始备着了,各处庄子上也送来了年礼,有的是腊肠熏肉,咸鱼咸鸭,有的是新果新菜,鲜鱼美酒,除了这些,还要预备着给各家各府的年礼,如霍家,罗家,赵家,这些都是姻亲,都得备上年礼送过去,酒肉糕点是少不了的,旁的礼品看着添便可。
另一边也要预备着接老夫人回府过年,老夫人这几个月在庄子上休养的不错,身子已然好转不少,应当就在这两日就要回府了,车马什么的也都备好了。
再有一件事,过完年,黛容便要从苏姨娘院子里搬出来了,赵氏吩咐了把原先慧容住的海棠院修葺一番,黛容直接搬进去就行。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整理起来也是费劲的,映容理了一下午,列出许多项要准备的东西,然后再分门别类的交到各个管事手里,管采买的,管厨房的,管整修的都领着不同的活计。
坐的久了,眼睛有些疲乏,映容放下纸笔,伸手轻抚双眼,又揉了揉腰。觉得身上舒缓不少,便坐在榻上脱了鞋,身子往里挪了点儿。
推开小窗,一阵凉意袭面而来,映容坐在那里,看着外边一树的红梅发呆。
携素正端了热茶从门口进来,看见映容开了窗,忙上前道:“唉呦,姑娘怎么把窗给打开了,这冷风吹着当心着凉。”
走过去又看到映容在看梅花,携素以为她是喜欢那梅花,便问道:“姑娘若想看梅花,咱们折几枝回来就是了,寻个白瓷瓶子插着,白里一点红,就跟开在雪里似的。”
映容关了窗,回过头来,笑着道:“还是别了,折回来没两天得枯,再好的花也糟蹋了。”
携素摆了热茶在小几上,说道:“姑娘喝口茶暖暖身子,枸杞跟红枣煮出来的,又添了几块冰糖,甜丝丝的还补气血呢!”
映容接过茶盏子,灌了两大口,见着底下剩的都是渣了,便放下不再喝了。
携素又递了擦嘴的帕子,映容才接过来,就见着拾兰掀帘子进来,后头还跟着碧容和黛容两个。
拾兰一边给碧容黛容让地方,一边对映容笑道:“三姑娘,四姑娘一道过来了呢!”
映容忙穿鞋起身迎上前去,拉着二人道:“哎呀,你们都多久没来我这了,今儿是吹了哪阵香风,两个竟一道过来了,可是商量好的?”
碧容笑着说:“没商量,真是赶巧了,我才到院门口,就见着四妹妹也过来了。”
映容忙叫人搬凳子来,又吩咐上茶上点心,黛容便不好意思道:“每回过来都让二姐姐忙前忙后的,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了。”
映容点她额头一下,“你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你去呢,海棠院不是要腾出来给你住了吗?正好你过来看看,还需不需要再添些什么东西?”
黛容低头乖巧道:“二姐姐跟母亲安排的肯定没差错,我看不看都一样的。”
碧容笑意凝固在脸上,看看黛容,啧了下嘴,她总觉着这个最小的妹妹不像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都是一个宅子里长大的,别说谁有多良善,有多不谙世事!
黛容开年也十岁了,难道她真什么都不懂?
不过是惯会装这样一幅纯良没心机,不争不强什么都不要的样子来。
她就不信黛容不想住好宅子,可非要装样来显得自己好懂事好伶俐,真可笑!
碧容不屑的哼笑两声,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映容把二人迎进屋里,各自寻了位置坐下,携素和拾兰端上热茶,又上了两碟点心并一碟干果。
黛容捧了杯热茶捂手,问一旁的碧容道:“三姐姐,潘姨娘如今可还好?”
碧容脸色登时就不大好,干笑两声,“她有什么不好的?吃的也好,睡的也好,身上十足的劲儿呢,惯会找麻烦!”
潘氏如今还住在三喜居里,柳姨娘不是能容人的,可潘氏也不是个由得人欺负的软弱性子,两人平日里摩擦不断,说是水火不容都不为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