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不高,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既无家世,又无靠山。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能从南方的县城走进大邺的官场,能踏入庄严肃重的皇城之中,每一步都是凭自己的真本事得来,步步艰辛,寸行寸难。
他有一身的学识和能力,却因在官场中无人提携,至今不得重用。
今日是一个好机会,一个能平步青云的机会。
三皇子今年将满五岁,万岁和皇后已经着手给他挑选启蒙师傅和伴读。
皇后娘娘是靖宁侯长女,出身名门,德披六宫,三皇子是中宫嫡子,身份自当贵重,虽然如今皇上尚未立太子,但这其中意义不言而论,倘若他能当选三皇子的启蒙师傅,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前途无量。
进了奉勤殿中,只觉四周一片肃穆安静,他是小辈,先向几位前辈大人见了礼,而后便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着。
内殿里皇后娘娘和靖宁侯夫人,并几位女官及国子监官员正在议论之中,时不时问几句话。
他在雕花门外,隔着一道帘子,隐约能看见里边翰林院周大人的身影,等周大人出来后,又有两个大人被轮着叫了进去。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里边才来人叫他,“大人进来吧!”
他颔首应声,理了理衣领,迈步进去,面上一片镇定自若,指尖却不自觉的微微颤抖,流露出心惶之意。
他心存太多想法,容不得他不怕,
他有学识,有本事,有抱负,亦有野心。
他不甘心做一个小小的翰林七品官,他相信只要能得到机会和赏识,总有一天他也能成为朝堂肱骨。
绕过帘幔进了内殿,他恭敬的给皇后娘娘请安行礼,又给皇后的母亲靖宁侯夫人问了个安。
皇上日理万机,无暇给三皇子挑选启蒙师傅,皇后娘娘便请了自己的母亲进宫帮着挑选。
请过安后,他便躬身而立。
皇后问他熟读什么书,擅做什么文章,擅写什么字体,他一一作答,问什么便回什么,不敢多说失言。
皇后问过几桩之后,心里便拿了主意,前头几位大人们虽然年纪长,资历老,但全都是一股老学究的做派,倒是这位新科探花还算有几分真本事。
于是皇后偏过头去,低声问靖宁侯夫人道:“母亲觉得呢?”
靖宁侯夫人虽已经年逾四十,但仍旧红颜乌发,姿容昳丽,眉目间温和素净,自有一种宁静致远的气韵,听得皇后问她话,浅笑着道:“娘娘做主就好,这些事本不该臣妇过问的。”
皇后在母亲面前多了些小女儿的娇嗔,立刻嗔目道:“我是请母亲来给我拿主意的,您倒好,尽给我推来推去!”
靖宁侯夫人笑了笑,“那我就直说了,依我之见,这位大人和先前的周大人都不错。”
他闻言心中大动,但仍强撑着镇定。
靖宁侯夫人虽然身份高贵,但在他们这些小官面前却也不摆架子,见着谁都是笑盈盈的脸,客客气气称一声大人。
于是他悄悄抬起眼,眼神还没定住,没想到靖宁侯夫人也正将目光扫下来。
两人看了个照面,吓的他连忙噤声垂首。
上边的靖宁侯夫人却突然问了他一句,“不知大人家乡是哪里?”
他一愣,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如实相告道:“微臣是蜀中通县人。”
靖宁侯夫人点了点头,默默念了他的名册,“启元三十三年,春闱一甲二名崔月明,时任翰林院修撰。”
“大人的母亲姓什么?”靖宁侯夫人又问了这么一句。
他彻底傻了,不明所以,声音也渐渐放缓,“家,家母姓余”
靖宁侯夫人顿了顿,略思忖后,忽然转头对皇后道:“就崔大人吧,他很好。”
崔月明闻言大喜,忙揖声恭谢道:“微臣一定尽心尽力教导三殿下启蒙,绝不辜负娘娘和夫人的信任。”
遥遥幕幕之间,靖宁侯夫人似有若无的看了他一眼。
崔月明的相貌极出挑,有一双弯月似的眼,眼尾上挑,却并不显得轻佻,因多年的诗书浸润,更衬托的落落大方,仪表堂堂。
他的眼睛,像极了从前一位故人。
靖宁侯夫人又问道:“能教养出一位探花郎,可见崔大人的母亲也是可堪敬重之人,如今大人入朝为官出人头地,不知你母亲,是否也在京城呢?”
崔月明忙躬身回道:“家母不喜繁华之地,不愿来京城,她一心守着家乡的山清水秀,如今仍在蜀中。”
靖宁侯夫人低头翻着手里的卷册,默默道:“哦,那也不错。”
第一百零三章 番外二
庄严肃穆的殿宇重重罗列,绵延的晨钟接替暮鼓之声响起,大邺皇城的东西十二殿,在蒙蒙的薄雾中逐渐清醒。
宫道上的传旨太监脸色沉重,脚步匆匆,过往之处的宫女太监纷纷避让。
听闻万岁昨夜吐血了,太医说就在这几日的工夫。
宫里人心惶惶,谁也不知当万岁倒下以后,这座辉煌的宫殿会陷入怎样的情形。
自今年以始,万岁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且因东宫未立,夺嫡之争在宸妃所出的肃王,淑妃所出的定王以及中宫嫡子三皇子之间愈演愈烈。
其实这三位皇子的储位之争早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宫里六位皇子,唯有前头三位有能力一争天下,有母家,有权势,年纪也正在当头上,从静嫔所出的四皇子开始,就渐渐式微,四皇子今年才十四,往下的更小,没那个本事和前头的哥哥们争。
然而今日一早,万岁亲下旨意,三皇子李期,乃中宫嫡子,秉性贵重,德行有佳,可堪社稷,着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抚政监国。
传旨太监疾步而行,直至坤和殿中宣旨立嗣,大统方定。
这一边三皇子接旨过后,上阳殿里的皇后也得了消息,身旁的宫女连声贺喜,“奴婢恭喜娘娘,恭喜殿下,终于得成所愿,万岁终于立咱们殿下为太子了!”
整个上阳殿中一片欣喜,唯皇后一人坐于鸾座上,默默出神。
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逼的皇帝不得不立太子,只怕他们之间还有的耗。
她环顾着广阔的上阳殿,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终究他还是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终究他还是明白的,傅家不稳,朝野动荡。
她是中宫皇后,身后有母家靖宁侯府为她支撑,她的父亲权倾朝野,她的两个弟弟皆是朝中重臣,她的舅舅是战功赫赫的威北将军,甚至她的侄子辈,也是个个杰出,大邺的朝堂上,二品以上的官员有一半都是傅家的旧友故交,宸妃,淑妃的那点跳脚本事在她面前几乎拿不出手。
她等这个太子之位等了十九年,中宫嫡子做了十九年的白身皇子,甚至在大皇子,二皇子接连封王之后,依旧没有她儿子的份。
她猜不透皇帝的想法,但也从未以母家权势相胁,靖宁侯府满门忠臣良将,亦从不干预立太子之事。
可皇帝拖了十九年,终究还是得立她的儿子。
后宫多年,她仿佛只剩下这一个盼头,心里突然放下了一桩事,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喜是悲。
皇后独自凝神,片刻后,又有御前的人过来,在她身边跪下请安道:“请皇后娘娘万安,万岁爷想见您一面,还请娘娘略移尊步。”
皇后轻笑一声,“万岁想见我?”
皇后不说话,御前太监急的冒冷汗,却也不敢多言。
万岁已经垂危,眼前这位是未来的太后,千万得罪不起,就算如今当着他的面痛骂万岁爷,那也得装成没听见。
谁大势已去,谁将要权势滔天,他分的清。
只是皇后娘娘不肯去,他回了万岁身边就不好交差,正心急着,可幸皇后开了口,“也罢,只当是最后一面了!”
御前太监擦了擦额前冷汗,忙奉上两手恭敬道:“娘娘请。”
踏出上阳殿的一瞬间,日照有些刺眼,晃的人眼晕。
皇后抬起头,墨黑的眼眸中是一望无垠的天,是繁华绮丽的东西十二殿,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心酸,百感交集。
幼年时她极喜爱的一本书,名叫《山河志异录》,她也曾向往皑皑的雪山之巅,向往西域的风俗人情,向往广袤的塞北平原。
她曾经的梦想是踏遍山河万里,看尽世间风光。
而后她自己亲手掐灭一切,义无反顾的踏入宫廷这座锦绣牢笼。
她是母仪天下的大邺皇后,亦是锁在深宫中的一只金丝雀。
殿宇华厦之间,藏有她深深的梦,亦将她的少女情怀磨灭成灰。
犹记得初见皇帝那一年,是她七岁的时候。
母亲带她去宫宴,她却跑进了御花园里玩。
她躲在一棵树下捣花瓣,抓蚂蚁,自己一个人玩的热火朝天。
一抬头,却发现有个少年低头盯着她看。
少年生的很俊俏,漂亮的不像个公子哥儿,穿了一身白色织金的缎袍,在光照之下熠熠浮闪。
“你在玩什么?”他问了这么一句。
彼时她并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以为是同她一样来参加宫宴的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