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晚抬眸,对上严嬷嬷的眼,听出了一点“没事别乱跑”的指摘意思来。她抿了抿嘴角,“有侯爷体恤照顾,倒不觉辛苦。”
说完的当下去瞧封鹤廷,眼里全是威胁意味。但凡他要是在这当口耍脾气不配合,从此以后就都睡书房罢!
封鹤廷接收到,轻扬了扬眉,“肚子里的孩子很省心,就连害喜都不曾,想是不舍得他娘难受,嬷嬷无需担心,我和晚晚都有分寸。”
这话一堵,严嬷嬷自然没什么说的,只是瞧见两人私底下互动不由蹙了蹙眉。女儿家作娇尚可行,但要仗着夫君宠爱拿捏上脸,且是无理了。
何况就冲着公子进门时那句心头挚爱,和接下来种种,她只看到公子对女子的情根深种,处处维护。
这怎样!
然封鹤廷接下来一问却完全岔开了她的注意。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嬷嬷怎会撇下我母亲一人,又如何从野兽口中逃生的?”
这疑问盘亘已久,封鹤廷记得自父亲出事后,母亲一直抑郁难安,身边离不得人。母亲轻生,嬷嬷失踪,营帐外血迹斑斑,血肉模糊,大理寺推断是野兽侵袭营地,严嬷嬷为保护母亲遭了不测。至于未发现尸体,极有可能尸体已经被分食。
对当时年纪尚幼的封鹤廷来说,是陡然失去身边两个至亲的沉痛打击。
严嬷嬷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但看着封鹤廷肖似建安县主的面庞,被记忆深处的可怖画面攫住般狠狠打了个哆嗦,幽幽启口,“营地禁卫森严,从未有野兽单独侵袭的前例。”
一句话饱含的讯息令人绷紧。
只是严嬷嬷瞥到了宋吟晚,下意识就收住了话,这件事关乎之大让她犹豫。
宋吟晚怎会看不出,便是知情识趣的起身,好留二人方便说话。不料刚刚起来,身旁的男人便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按回了座上。
“嬷嬷但说无妨,晚晚与我夫妻一体,没有秘密。”
宋吟晚一怔,她听不听并无所谓,能听的,事后封鹤廷必会告诉她。但他此时表态,无疑是看出了严嬷嬷对她的不喜,是在为她明确地位。
严嬷嬷神情复杂地睨着二人,恍惚像是看到了曾经的绥安侯和建安县主,同样的郎才女貌,最终却落得那样结局……
逃不过‘红颜祸水’四个字。
屋子里婢女退下后,无人再开口,静悄悄的。
严嬷嬷捧着热茶喝了口,良久才道,“这件事情真要说,大抵要从宫里头说起,县主入宫那年尚是年幼,皇上正是年少……”
一段强取豪夺的往事从严嬷嬷这样的旁观者口中说出来,远比封鹤廷几句揣测要震撼得多。宋吟晚听完,侧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从严嬷嬷开口,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无意识地越收越紧,神情也越来越冷。
“县主为了公子,才有的活下去信念怎会赴死!何况当时我就在帐内!那日县主从太后帐子回来就有些神情恍惚,是听到姜相和贵妃对话,侯爷并非战死,而是皇上授意延缓支援故意害死的!县主闯了皇帐质问,二人争执时被皇上失手用帘绳勒死!
那伪君子疯了,我逃出帐子,他就让人放出了捕获来的熊瞎子……哪是什么侵袭,是他要灭口!后来我失足落河,再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在那个与世隔绝的蛮荒村落里我每日都想着回来,没成想竟花费了十几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见到公子!
公子一定要为县主和侯爷报仇!”
听完所有,宋吟晚打从心底涌上一股悚然寒意,哪怕是怀疑遍宫中嫔妃,也不曾想过会是那位。而那位对四叔……究竟抱着何等心态才能如此自若。
她忽然想到派去秦地的那些人,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皇上可是已经知道?”淳妃给的布料关系凶手,若为官家所知,必是祸患!
封鹤廷眼眸沉沉:“他知我在查,未必知道我已知全部。”否则就不会让姜贵妃在狱中写下罪己诏赔命,多此一举。
无非是推诿到姜贵妃身上,就像当年军机延误的罪名等都由姜丞坤担下。
那声音冷极,如同凛冬的冰凌寒彻,裹挟着浓郁的杀意。
“我听闻那人如今诡病缠身,正是公子……”
“杀父杀母的仇不共戴天,嬷嬷是希望侯爷做那莽撞之人,去和那人拼个玉石俱焚么?”宋吟晚冷静截断了严嬷嬷的话。
严嬷嬷被挑起的满心怨愤无法平复,却在宋吟晚气势全开的震慑下收住了话。
不,她当然不愿公子有事。
只是当年悲剧酿成的苦果怨果跗骨之疽,日日折磨,难以根除。
但还未糊涂。
宋吟晚:“眠春,送嬷嬷去偏苑且先安置。”
“嬷嬷,请……”眠春从外头开了门,恭顺摆出了‘请’的姿态。
严嬷嬷被请出去的那刻,回头看向公子,心底涌上一股负疚。这仇怨她背负太久太久,被折磨至疯,一股脑倒出来当下是痛快,却又何尝不是拉人下地狱……
“不管四叔心里想什么,都且想想我会陪着,一直陪着。”无论生死。
女子低柔的话语溢散在厅里,严嬷嬷眼眸一垂,走了出去。
厅里冗长的安静。
封鹤廷未作回应,孤身桀骜而立,身处世间却浑然又隔离摒弃,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比起冲动复仇,这样子的沉默更叫人担心。
在宋吟晚担忧无措之际,男人却忽然动了,迈出了偏厅,正站在苑中。往左看,灯火耀目处,亭台楼阁掩映高墙琉璃瓦,映射幽幽寒光。
宋吟晚跟着走了出来。
沉默坠在他身后不远,且是静静陪着。
从前她以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然此刻单单是看那背影,心就像是被揪起的疼。
不等她启口,却听偏苑那不断传来动静响儿。
是严嬷嬷在挑剔眠春。
宋吟晚听着要出来的声响,在撞上严嬷嬷那刻,猛地上前牵住了封鹤廷的手,“跟我走。”
“公子——”
宋吟晚几乎是半要挟地将人推进马车里。
暮色渐沉,马车行驶过繁华街道,一路疾驰向西。长时未开口的封鹤廷嗓音沙哑地吩咐了车夫‘行慢’,惹得宋吟晚目光落在他身上再没移开过。
大抵注视过久,还是到了陌生的僻静地方。
封鹤廷问:“这是哪儿?”
宋吟晚带他来的,是一处桃林,桃林深处摆的是八卦阵,再往里是梅花桩,木人桩,十米外一间茅草屋孤立林间。
点上了灯火,照得分明。
俨然一个偌大的习武场。
“我三哥是个武痴,这是他练功的地儿。”亦是发泄精力的地方。
封鹤廷从兵器架那拂过,挑了把趁手的长戟。回身时与宋吟晚对上一眼,甚是清明。他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意,无需言语,身影交错。
银光如练,悍然划破长空。
封鹤廷的箭法还有剑术都是父亲教的,幼时贪玩,最讨厌的莫过于枯燥乏味的操练,却每每被父亲捉住,一扔就扔了铁骑营里滚上十天半月,能脱层皮。
记忆里那张板正肃然面孔,忽而悲悯。他道:“若我不幸身死沙场,你需得好好保护你母亲。”
然后便是无休止的严厉操练。
身影如虹,松柏刚毅,穿梭于桩子。
桃花瓣聚了散,散了又聚,扑扑簌簌,最终在茅屋前瞌睡的宋吟晚面前下了一场桃花雨。
落英缤纷覆在了她乌丝上,肩上,裙衫,宛若树下的桃花仙子。
宋吟晚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隐约瞥见天空隐隐见白,但看男人身上几乎是湿透,“四叔……”
下一刻,被人臂弯拥住。
“道路险阻且长,你可会怕?”将来所要面对的,是来自宫里……
宋吟晚抬眸,眼眸莹亮道,“失去你才最可怕。”
封鹤廷一僵,紧紧搂住了她,“余生还长,我们的孩儿再过不久出世,然后蹒跚学走,咿呀学语,我教他强身健体,你教他诗词歌赋,将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咱们再一同慢慢老去。”
“嗯。”
直到天光大亮,旭日高悬。
两人才坐着马车回府,一路上人烟稀少,却碰到不少官兵巡城,那股压抑紧迫的局势一直蔓延至城门口。
盘查愈紧。
马车停了两次,耽搁许久方是回到府中。
两人还没迈进云隐斋,却在门口碰到了封沈氏。后者正往里张望,猝不及防被宋吟晚唤了一声‘三嫂’险些踉跄崴了脚。
“四弟,弟妹……这么早就出去了?”封沈氏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瞧出宋吟晚身上穿着的还是昨个的衣裳,更像是——彻夜未归。
宋吟晚这一会儿疲累得很,掩着偷偷打了个呵欠,懒得应付心怀鬼胎之人。
封鹤廷的注意自然在她身上,对拦路的封沈氏心生不耐。不待逐客,却听封沈氏道,“外面可不安生了,二皇子失踪,满城戒严到处在找呢。”
宋吟晚略清醒了些:“……”三娘说二皇子那日去了感业寺,但他们都不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