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大部分人都想起来了,也有细心的追问:“为何如今他又变成文大人了?”
那举子大约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消息灵通的很,脾气也不错:“文将军去年从兵部侍郎平调了工部侍郎,可不是变成了文官?自然该叫文大人了。不过京中大部分人还是习惯叫她文将军的,毕竟当年她带兵回京时的风采和锋芒,实在是令人永生难忘。”
有憧憬策马战沙场的学子便问:“那您可知文将军的府邸在何处?我等也好去瞻仰一番。”
那举子的脸色突然就诡异了一下:“文将军啊,他还真没有府邸。”他想了想又纠结道:“也不能算没有府邸吧,反正你们只要考过了会试,就有机会去她府邸的,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呢。”
为什么要考过会试才能去?大伙儿想不明白,可看人家并不愿多说,自然也不好追问。也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子弟在偷笑,文将军便是陛下的辰贵妃,这事儿在京中上层不是秘密,要进皇宫去,可不是通过会试去考殿试的时候么?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学子们怀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在贡院里度过了九天。温学文和文学书靠着打小锻炼出来的强健体质,发挥的十分稳定,考完还能撑着自个儿走回客栈去。好好睡了两三天,将精神头补回来,便开始等待成绩的揭晓。
他们这几年越往外走便越明白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况许多东西是需要天赋的,比如诗赋;又有一些是需要开阔的眼界的,比如策论。他们虽然功底扎实,但无论天赋还是眼界都比真正的天才和世家子差了一筹,虽然自觉能考过,没到尘埃落定前还是有些不安。
好在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们以会试第七和第十一的名次顺利过关。而在皇宫中,陛下也正看着会试的结果:“这这两人莫非是兄弟?”他看着温学文和文学书的名字心中一动:“我记得贵妃也是南江省人来着?”
和安公公年纪虽然不小,记忆力却还是很好,立刻就回话道:“启禀陛下,正是如此。莫非他们和贵妃娘娘是亲戚?”
要解决这个疑问其实很简单,来考会试的人是要带自己的身份证明的,这东西上至祖宗三代都要填写,拿来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事儿也不用和安公公亲自跑一趟,没多会儿便有小太监拿着纸条出来,建兴帝一看就乐了:“快去告诉你辰娘娘,说再过两个月,她亲弟弟就是进士了,也让她高兴高兴。”
和安公公笑容满面的亲自跑腿儿,只他要去的不是后宫,而是工部衙门。一身红色官袍的文大人正和下头人上商议事情呢,看到这位陛下跟前的宫中大总管来了也是一愣,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儿,就看和安公公一张老脸上满是讨喜的笑容,冲温止做了个揖,也不避讳的就把话说了:“恭喜文大人贺喜文大人,您家兄弟考中会试第七和第十一,奴婢第一个就来给您报喜了,您可不能少了咱的喜钱。”
“我兄弟?”九年前离家的事儿早已恍然隔世,温止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今年的会试,可不就是学文和学书能参加的一届?那时候她的弟弟们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立足的根本,也是她的希望。
可最后她还是走了。她自认为对那个家没有亏欠,对几个弟弟更是问心无愧,可他们在世俗礼仪之下的冷漠还是让她心惊,让她选择毅然决然的离开。幸而上苍庇佑,她找到了比血亲更好的亲人,让她能够一步步走出自己的天地,她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有过家人,有过她期盼着长大成功的弟弟们。
大约是她怔忪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和安公公连微笑都维持不住了。他这时候也恍惚想起这位主子就是因为在家中倍受忽视,最后才选择入宫的。正恨不得给自己老脸上一耳光告罪,温止却终于缓过神来了,笑着掏出个荷包递给他:“要不是你来报信,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呢,可不敢少了您的喜钱。”
和安公公接了荷包赶紧撤了,大伙儿也看出自家上官无心公事,纷纷知趣的告退。温止轻轻闭上眼,在心里无声叹息,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去见他们,与他们相认呢?
从春闱等到殿试,温止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温家兄弟也一点儿不知道自家大姐就是坊间流传甚广的文将军文大人,只老老实实的跟着仪官进了保和殿,三叩九拜后也不敢抬头,只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等着应考。
兄弟俩却不知龙椅上那位正打量他们呢。那天得和安公公回来后提示,建兴帝也想起来自家贵妃娘娘当姑娘时候的遭遇了。按说这事儿不该迁怒到他们身上,可陛下心中就是忍不住有些膈应。正好说到殿试的考题上,太子殿下便给他出歪主意:“我看您就问贡士们对女子之才如何看待算了,一来我们最近正想拿这个引一波舆论,让更多有才学的姑娘们也可以展现自己的才能,而来不也正好看看这群贡士到底迂腐不迂腐?他们可是要和我先生同朝为官的。”
于是一个近乎儿戏的考题就这么摆在了众人面前,只话没说那么直白,大意是说古代有不少贤德女子为将为官,写诗作赋,还有当过皇帝的则天大圣也算是个圣明君主,可见女子本也是聪慧的,但是为什么能够出头的只有少数,不如男子这般多呢?
这个考题问懵逼了许多贡士,自古以来不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女儿家负责生孩子打理家务,男人赚钱当官的么?那分工不同当然结果就不一样。可要是光这样写,恐怕阅卷官看都不会看,自己也要名落孙山。
有玄学一点的从阴阳乾坤的角度上来讲解,也有不少人从《礼》出发,阐述女子出来抛头露面是不符合圣人教诲的。温家两兄弟却是犹豫着一直没能下笔,毕竟这个问题他们实在是太了解不过了——因为男人们故意把女人困在了内宅,她们可不就没法来到外面的世界?
就像他们大姐,无论学识还是智慧都远在他们之上,可在他们父母心中,她就只是被利用,等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后随意卖给哪户人家攀上个好关系,这是他们母亲在某次闲聊中亲口说出来的话,而他们号称最爱女儿的父亲并没有反驳。也难怪最后大姐宁愿选择进宫,而他们除了全然无知,便是在得知一切后无能为力,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礼法就一定是对的吗?她们大姐还说圣人教诲“尽信书不如无书”呢。为什么一定就要束缚住女儿家,让她们永远低男人一头?温学文想着想着眼圈都红了,心一横下笔如飞,去他的揣测上意,去他的规矩礼法,他就是要为女子鸣不平。
和他一样,文学书在一番挣扎后也是选择了攻歼如今对女子的教诲束缚了女子的才华,只措辞更温和了许多。也有不少贡士猜到这可能和文大人有关,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多多少收都偏向了解放女性这一头。
建兴帝下去走了一圈,回来便有些惊讶和感慨。他曾经问过温止,为什么不将自己的身份公开,趁机让女子们也奋起一把,而温止则回答:“一时的榜样来的快也去的快,要他们从根本上改变这种想法,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攻坚战。我要做的事情太多,这种水磨工夫的事儿还是留给男人们来做吧。”
为什么要留给男人们呢?贵妃娘娘便无奈笑道:“因为这世道已经形成了女儿家得听男儿家的话的风气啊。只有男人们都说女子要厉害了,女儿家才会真把自己变强大。当然,等她们真正强大起来,眼界开阔起来,那时候男人们想后悔就来不及了。”
至于要怎么让男人们为女儿家发声,辰贵妃只笑一笑并不说话。可如今看了这些贡士的文章,全大鈅最优秀的人才里有三成都认为对女子的束缚太过,建兴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周泽瑞的提议显然是他们早就想好了的,他甚至可以料到,几天之后京报里就会为此再次掀起波澜。
殿试只有一天时间,到傍晚时贡士们已经全部交卷。建兴帝这会儿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直接扯了温家兄弟俩的试卷来看。阅卷的大臣们多数都知道了这两人是辰贵妃的弟弟,也不拦着他,只在心中盘算着如果皇帝陛下想为他们开后门,自己改如何劝阻。
建兴帝看的又不是他们的才学,只确认两兄弟并不是白眼狼儿,尤其是温学文的字里行间多次提及“家姊”,孺慕之情溢于言表,他心里便舒坦了不少,放下卷子等阅卷官们选出最好的几份再来圈名次。
温家两兄弟出了皇宫才发现自己背上全是冷汗,里头的威严肃穆几乎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两人稍微讨论了一下自己写的文章,不由相视一笑:“管他那么多,如果这次阅卷的大人们非要说女子就该相夫教子听话无才,咱们当了官儿也和他们尿不到一块儿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两人心里还是盼着能够高中的。好在没几天就张贴了皇榜,两人的名字赫然在列,一个是二甲传胪,一个是二甲第八,都是非常好的名次。
兄弟俩眉开眼笑,接了赐下的进士锦袍看了又看,只觉得像在做梦。同乡的举子们纷纷前来祝贺,温学文和温学书也不好假惺惺的谦逊,咧着嘴傻笑,拱手作揖感谢同窗们的帮扶。大伙儿正在喧闹着,外头进来几个十分精神的年轻将军,扫了一眼便往他们这边走,上前问道:“两位可是南江省的新科进士,两位温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