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的这个房间很小,房顶有几处漏水,屋内除了堆着衣服的床,就只有一个断脚的书桌。断脚是她爸有一次喝醉酒回来,意识不清走错进了她的房间,撒酒疯砸断的。
她当时在睡梦中被惊醒,爬起来一动不敢动地蹲在墙角警惕看着撒酒疯的男人,好在这屋子里没什么好砸的,他很快就出去了。后来这书桌的断脚,水银就捡了砖头垫起来。
坐在书桌前摸了摸略带潮湿的桌面,又摸了摸这个身体略湿润的脸颊,水银望向摆在面前的一封遗书。
这是十六岁的水银写的。
她记得是有这么一段时间,那是她和秦楚这个老师的恋情被人举报后,闹得众所周知,被人议论最多的时候。
所有同学都在说她的学费和平时吃饭是出去卖赚的钱,街坊邻居都传她小小年纪不知自重,当了小三勾引自己的老师,学校的老师轮番来和她谈,劝她退学,就是所谓的“劝退”,她不肯答应,他们就以家访的名义来村里找到了她爸。
她爸这才知道她丢了脸,当着众多来家里的老师的面,抄起棍子打了她一顿,如果不是被拦住,她可能会被活活打死。
“你跟你那个没良心的妈一样,都是贱货!你怎么不去死呢啊!你活着有什么用,丢人的东西!上学上学,读书有什么用,早该把你卖出去拿一笔礼金!”她爸被人拦住后,还唾沫横飞地指着她的鼻子大骂。
水银甚至还能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捂着火辣辣的脸,浑身发凉的感觉。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确实是想死的,她缩在自己简陋的屋子里回想了一遍自己毫无温暖的人生,感到绝望,于是带着泪写了一封遗书,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虽然后来她熬了过去,并没有真的自杀,但那份绝望深刻的就像是这张桌子上那个“死”字的刻痕。
此时在自己十六岁的身体里,水银看着面前刚写好不久的遗书,抚摸着那还显得稚嫩的笔触。
明明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却没有遗忘每一段时间。如果可以,她很想拥抱十六岁时的自己。
拿起遗书旁边的笔,水银在遗书后面写道:“你没有错,你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你很好,以后还会更好,有人喜欢你,有人爱你,你也会学会爱自己……”
多年后自己的回信和多年前绝望下的质问并排在一起,字迹天差地别,前者是因为愤怒和痛苦用力勾画作业本而显出的狰狞,后者是从容稳重的铁画银钩。
放下笔,水银从桌前站了起来。
这时,她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故事的剧情。就像之前那些世界被系统灌进脑子里的剧情一样。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做“水银”,她有着和她一样的出身,性格却和她完全不一样,剧情里的“水银”温柔而孝顺,从小就尽心尽力照顾着吃喝嫖赌不管家庭的父亲;照顾那个叛逆自我,年纪小小辍学去工厂打工,换了无数男友,十几岁怀孕打胎的妹妹;照顾那个性格和父亲如出一辙,因为多次入室盗窃被关进监狱的哥哥。
她同样是到处找兼职,帮人干活赚钱,但读完初中就辍学了,没有继续读高中,而是把攒的学费拿出来做小生意,赚了些钱,为监狱里的哥哥打点,想让他早点出狱,又去城里找妹妹,希望将她带回来,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结果差点被妹妹骗去卖。
之后她爸患上肝癌,“水银”毫不犹豫花了家里所有的钱给她爸治病……
水银看完这和自己所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个世界的发展不是按照这个剧情来的,这是她所熟悉的记忆,而不是剧情。
她收起遗书,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县高中并不大,水银站在三中门口,发觉这高中和自己记忆中的高中似乎不一样,没有那么可怕,校门口既不大也不高,后面的教学楼也不远,只是个非常小的县城高中罢了。
她走进去,正是上课时间,没有人在外面,她直接去了校长室。
从前她在这里长跪不起,终于保住了自己学习的机会,今天,她站在那告诉想劝退自己的校长:“如果学校劝退我,我会直接告到教育局,市教育局不行我就继续往上告;秦楚老师污蔑我勾引他,但我要告他诱奸学生,校长觉得社会媒体会更相信哪一方?”
“这毕竟是我的母校,我不想搞坏学校的声誉,我只想好好学习,校长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水银想继续在这个高中上学,并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只是她想重新面对一次。
重新回来上学后,水银发现,那铺天盖地的非议其实一点都不可怕,说到底,旁人的闲言碎语,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听着两个同样十几岁的小女孩装腔作势地故意到她面前聊当小三多丢脸,看她们那得意洋洋的模样,水银哑然失笑。这个年纪,她们懂什么?或许正是不懂,才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还有更加恶毒地诅咒和谩骂的,水银看到这些小孩子毫不自知又肆无忌惮地去伤害别人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管教管教,好让她们知道,人是要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的。
班上从前最嫉妒她,现在最热衷于造谣她,带着同学们一起说她坏话的女生,被她放学后罩着眼睛拖进巷子里,把嘴巴缝了两针后,从医院回来就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虽然因为水银的手法熟练,这伤只是小伤,但那女生娇生惯养,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被吓怕了。她不知道是谁做的,县里的警察局又不想管这种小事,生怕再遇到同样的情况,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没了这个带头搅弄风雨的人,水银立刻清静了不少,等她再连续考了三次全年级第一,老师们对她的态度也和蔼了起来,比起喜欢人云亦云的学生,老师们更加理智和现实。他们比学生更清楚秦楚和水银的事,究竟是谁对谁错,如今秦楚走了,他们也不想没事去毁了一个成绩好的学生。
还有一些风言风语的学生,在水银成为纪律管理委员时,自动学会了不在她面前说些难听的话。
一切都变得很容易。
……
“赵总高义啊,现在的社会名流都喜欢向孤儿院捐款,还一个个都要到处宣传,不像赵总这样做好事低调,我替我们上百个贫困学生感谢赵总的帮助!有了赵总的资助,这些孩子们就能上大学,以后能成为对社会更有贡献的人。”
“还有赵总听说有投资果林的想法,我们这边就很不错啊,山地多,种果树合适,早些年开发不起来,没搭上大建设的春风,现在这几年路修好了,就等着人来投资,之前也有几个眼光好的老板过来考察……不如咱们找个地方一边吃饭一边说?”
两方人马,一共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下楼,被称作赵总的男人穿一身西装,是人群的中心,闻言笑笑,并没有把这种奉承放在心上。
他每年都做慈善,项目是秘书帮他选的,这次会到这个县里来看看,纯粹是一时兴起,但是这样的小地方,果然没什么好看的。越是这种地方,面子工程就做的越好,他来这里就是被招待去市里吃吃喝喝,如果他是想吃喝,用得着来这?
身后的秘书是跟了他好几年的,习惯了看他眼色,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马上明白过来,他是不耐烦了,于是主动对一众陪客说道:“投资的事咱们下回来这里再说,这一次来,赵总主要是想去学校里看看孩子们。”
于是其他人就明白了,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赵总是做实事的人,那这样,咱们先去一中看看,那里有几十个贫困生名额,叫出来大家一起拍个照留念嘛,也好让他们感谢一下赵总。”
赵端泽:“这就不必了,我只是随便看看。”他看了眼队伍,随意找了位,问道:“这位老师是哪个学校的?”
那人一愣:“我是三中的。”
赵端泽点头:“那就去三中看看,看完了我差不多赶车回市里,晚上还有个会议。”
一行人转道去了三中。
“三中教育资源和一中二中毕竟不能比,但也是个老学校了,往届学生也有很多不错的。”
赵端泽才进学校,旁边的陪客没说两句,众人就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赵端泽循声看过去,见学校的宣传栏黑板报前面站着个女生。看背影是个很瘦的女生,站姿格外好看,抬着手臂握着粉笔在黑板报上写字,旁边几个同样在出黑板报的学生和她站的有些远,自顾自在说笑,好像是特意说得特别大声。
“秦楚老师那么好的老师都被逼走了,也不知道有些人怎么那么大脸还能继续留在学校里。”
“就是啊,秦楚老师太可怜了吧,都怪她!”
“你们可小声点,别被人听见了,人家现在是管纪律的,小心记你名字。”
“我可不怕,我姐也是管纪律的,写了名字就让她给我划掉呗。”
几个人嘻嘻哈哈显得很吵闹,写字的女生却仿佛把他们当成一群麻雀,手上的字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停滞,写的酣畅淋漓。
赵端泽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字迹上,她写勾的笔画比一般拖得更长,一点时稍稍带出的弧度,一竖微微勾起……都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小习惯,是无数次梦里见过、描摹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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