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自然不能说自己刚刚杀完人,编了个谎,说自己是晋城富贵人家的女儿,随大人一同来寒城看亲戚的,半路被人抢劫与家人走散,这身衣服则是因为她逃跑时滚进泥潭里,向路边农户借的。
掌柜信了她的话,叹息道:“你们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怎么了?”
“寒城已经烧光了呀,寒城人活着的能跑都跑了,除了赵将军的兵要守金矿,谁还敢留在哪里?看着都瘆得慌,鬼城似的。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别去了,快回家吧。”
阮苏摇头,“我一定要去,我爹娘肯定在那里等我汇合呢,求求老板告诉我该走哪条路。”
掌柜的是个好心人,见她这么执着,指了方向给她,还送她一袋馒头路上当干粮。
阮苏道谢离开,顺着他指得方向开去。本来还担心没有地图会走错路,天亮后她开上了大路,担忧消失得无影无踪——路上随处可见难民,拖家带口,走走停停,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高地阔,饥饿的人在荒芜大地上蹒跚行走,有坚持走下去的,也有奄奄一息躺在路边的,被密密麻麻的苍蝇包裹,野狗远远地站在田野上,就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人命贱得堪比蝼蚁,阮苏被这副画面所震撼,愈发想赶快去寒城。
她不信荣闲音的屁话,段瑞金不可能死,他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死了……她也得眼见为实!
阮苏紧紧抓着方向盘,一刻不停的开了上百里路。开到后面汽车没了油,她找不到地方加油,干脆弃车步行,小小的身影朝着与难民们截然不同的方向前进,犹如一条愚蠢的、逆流而上的鱼。
步行比开车慢了不止一倍,最后一小段路她硬是走了几天几夜才走完,风尘仆仆,脏得脸都看不清,疲惫至极。
在又一次天亮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一座破败的城池。
它是那么巨大,那么残破,宛如一只生命力耗尽的黑色巨兽匍匐在大地上。有死亡的黑烟从它身上冒出,摇摇晃晃,散入云层中。
那是寒城,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喜欢的,给过她幸福与快乐的寒城。
朝霞洒落万丈金光,阮苏把最后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全力前行。
两个小时后,她来到了城门外,仰头望着挂在城墙上的白骨。
原来,人的骨头是这么瘦,这么轻。风吹过来时,手指骨打在大腿骨上,发出噼啪声。
绳索是绑在脊椎上的,骷髅头低垂着,俯视着下方,黑洞洞的眼眶宛如在看她,就像曾经无数次温柔宠溺的注视。
阮苏的眼眶里滚出一大颗泪珠,在脏兮兮的脸上冲洗出一条痕迹。她抬手擦干,抓住从身边路过的一个老头,指着那具白骨问:“他是谁?”
城墙上的画面过于骇人,老头根本不敢看,摆摆手说:“别提了,跟咱们普通老百姓没关系,说多了保不准还惹祸上身,快走吧。”
“求求你告诉我,他是谁……”
“唉,还能是谁?段老板啊,真是造孽……”
阮苏立马松开了他,去问下一个人。
她问了足足上百个,问到嗓子都快出血,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不肯说,要么是段老板。
开金矿的段老板,晋城段家的二少爷,她的丈夫,段瑞金。
中间有个女孩子认出她,惊讶地说:“你是不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百德福的老板?”
阮苏没有回答,快步走进人群里。
当天晚上,白骨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当天亮后卫兵察觉到变化,枯岭山上无人去过的偏僻处,多了个小小的坟包。
阮苏坐在坟包前,两手都是泥,捧着一块小木板,想为他写一个墓碑。
该写什么?段瑞金?
被人发现的话恐怕连坟都要刨开。
他最喜欢体面的,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尸骨遭人侮辱。
阮苏想了想,在木板上刻下两个字——吾爱。
“我爱过你,来到这个世界我不后悔,只可惜无法跟你走到最后,完成当初的约定。”
阮苏看着坟包,如同以前坐在床边看着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他的音容笑貌。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只是恨那些人,为什么要扰乱我们美好的生活……在他们眼里只是攻打一座城池,扩张一点地盘,可我的人生彻底被他们毁了,寒城无数人的人生都被他们毁了……来日他们大权在握,享受无上荣耀,身下坐着的是千千万万白骨堆成的高山……”
她抿了下嘴唇,舌尖尝到眼泪的咸涩。她站起身,看着晨光中孤零零的坟包,深怀歉意地说:
“你等等我,等我为你报了仇,就回来陪你,再也不走了。”
阮苏说完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会舍不得走。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每一步都踏着仇恨。
里的段瑞金作恶多端,该死,死有余辜。
可现在的他做错了什么呢?
她要找到林清。
阮苏在城内隐姓埋名地藏了三天,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关于林清的消息——赵凯旋攻下寒城,已经朝下一个城池进发,预计最后的目标是晋城。
她戴着一顶草帽,站在城门外,望着眼前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路,犹豫不决。
林清现在是赵凯旋的参谋官,身边总跟着警卫,而军队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她形单影只的跑过去,不是白白送死么?
最关键的是没有车,她靠两条腿能走多远?追得上他们吗?寒城的店面全关门了,粮仓被赵军占领,她从那天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已经饿得两腿发软了。
目标足够坚定,但实践起来并非纸上谈兵那么容易。
阮苏正思索着,旁边忽然有人操着浓浓的寒城口音问:“姑娘,你也去瑞城吗?”
“瑞城?”
那女人指指远处的一群人,“这里已经没多少人了,我们都是去瑞城坐火车的,有亲戚就去外地投奔亲戚,没有亲戚就去大城市打工吃饭,再怎么样都好过留在这里饿死啊。你要是也去,跟我们一起走,省得落单哩。”
阮苏点点头,抓住她的手,“那就谢谢婶婶了。”
她决定了,她要去晋城。
阮苏在这个女人的邀请下,加入那支近百人的队伍,徒步走向瑞城。
出发后的第二天,她便无比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这些人提前做了准备,随身带着干粮,并且愿意分一些给她吃。
作为报答,她把自己来时路上看见的情况与他们分享,认识了许多人,比如邀请她的那位中年女人姓张,丈夫与儿子已经提前走了,身边只跟着个十三岁的女儿。
他们询问阮苏的名字,她怕惹上麻烦,仗着自己如今的打扮灰头土脸,早已不是原来光鲜的阮老板,编了个假身份——在段公馆做过事的丫头小桃。
大家知道她是段公馆出来的人后,看她的眼神带上同情,纷纷惋惜段老板死得太突然,太惨。
阮苏向他们询问了小曼与赵祝升的去向,没有人答得上来,只好作罢。
在还算融洽的氛围中,逃难队伍抵达瑞城。有人掏钱买票,也有人留在了这里。
阮苏当掉小凤仙的金镯子,买了一张去晋城的三等票,与张婶母女上了车。
车上挤得堪比罐头,少量的座位早就被人占没了,绝大部分人都站着。肩膀撞肩膀,脚心踩脚背,非得把脑袋伸到窗外才能吸上一口新鲜空气,但是也得当心后面货车车厢的煤灰会飘进鼻子里。
火车拉响长笛,冒出一连串黑烟,老牛拉破车似的,艰难缓慢的上路了。
第62章
盛夏的天气里挤火车,还是没有空调风扇,靠烧煤提供动力的蒸汽车,感受不如直接躺蒸笼,起码蒸笼里的包子是香的,而那些乘客的脚与汗水是臭的。
阮苏起初还能站着,半天之后脚酸得站不住,想席地而坐都办不到,因为前面后面都是人,挤得密不透风。
她想了个办法,两只脚换着站,勉勉强强撑着。
张婶的女儿个子矮,看不到窗外,只能时时询问她们外面的画面,正好为阮苏分散了些注意力。
火车行驶了三四天,走走停停,每次到站总是下的人少,上的人多。
阮苏的脚彻底没知觉了,木桩子一样杵着,支撑她不倒。
她也懒得管,在心中默数时间——瑞城到晋城总共需要六天,再过两天,她就能下车了。
张婶的目的地比她近,明天就将与她分别。
晚上两人还特地说了一番道别的话,张婶知道她无亲戚朋友,嘱咐她到了晋城一定要托人带话给她报平安。
她还有个侄子是在晋城给大户人家开汽车的,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说不定可以介绍给她,成就一段好姻缘。
阮苏这辈子对姻缘已经不感兴趣了,尴尬地笑了笑,答应会联系她。
两人聊完天打算眯一会儿,突然火车停下,有铁路局的人举着大喇叭去到车外,边走边喊:
“前方战乱!铁路损毁!紧急停运!”
起初人们还不信,自己花高价买来的车票居然白费了?要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