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孛都日只淡淡道:“若无背义之行在前,他自在氐羌族地成长,又何须这一场所谓‘养育之恩’?道有大小,事有前后,一概而谈只看恩情等同为恶。”
额涅珠蓦然语塞,就是夸启自己亦觉这番犀利言语仿若将自己这十数年父慈子孝的假衣剥得干干净净,叫自己的龌龊悉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莫名。
这位阿孛都日只是寥寥数语,却叫视泰吉这样隐忍了十数载的城府人物通红了眼眶,这许多年来,人人都对他说,夸启可汗待他如亲子,阿妈是最受珍重的可敦,他真是好福气……日日夜夜噬心之痛又有谁知!明明对方背信弃义在先,到如今却人人只说他寡恩背德!
他只在马上,向这位阿孛都日深深一礼,不为其它,只为这番无法向人说出的道理。
阿孛都日又道:“虽有负义背德之举,可他毕竟没有杀你与你母亲,你可以向他复仇,可以夺回族地,但不应牵累他的家人。”
视泰吉默然,阿孛都日之话,他无法反驳,只是诸般情形,由不得他。
阿孛都日挥手,一个人从金甲军阵后面跌跌撞撞奔出来,夸启与额涅珠蓦然睁大眼睛:“吉泰林!”“阿哥!”
却原来视泰吉未曾杀他,只将他囚禁起来,被阿孛都日所救。
夸启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老泪纵横,转而向阿孛都日道:“多谢将军高义!”然后他朝视泰吉叹道:“你若想复仇,便来吧,当年终是我做错啦。”
到得此时,夸启再无遗憾,吐谷浑可托付吉泰林,有他在,额涅珠未来也有依靠,纵自己死在视泰吉手中,亦无甚牵挂了。
阿孛都日抬了抬手,视泰吉、夸启、吉泰林等人俱不由自主看了过来。
阿孛都日却道:“若你们生死相斗、冤冤相报引来时局动荡北狄入侵,却是平白牵累两族百姓。”
夸启躬身一礼:“请阿孛都日直言。”
阿孛都日道:“得地不义,你本就该归还氐羌故地,可有异议?”
看到阿孛都日身后精骑,再看着身边被对方救回来的儿子,夸启还能有什么异议?还敢有什么异议?对方既有拳头又有道理,还于自己有救子之恩,夸启可汗只能苦笑着点头:“好,即日起,我便令族民撤出氐羌故地,吉泰林我儿亦在此,你听好了,氐羌之地,凡我吐谷浑子孙,再不得踏足!”
吉泰林神情一肃,当即答应。他与视泰吉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这番变故,感情不能如故,可他亦不稀罕侵占对方族地!
如果说,撤出氐羌故地是归还视泰吉,那这番子孙再不踏足的话,就是夸启人老成精,敞开胸襟卖这位阿孛都日一个面子了。
视泰吉身后,氐羌族人皆是忍不住欢呼雀跃,这许多年,终于又名正言顺夺回了族地!没有失去任何一个族人地夺回了族地!
视泰吉却面色变幻,然后,他忽地下马,朝阿孛都日单膝一礼,沉声道:“阿孛都日大人!今日我视泰吉感激你肯为我、为氐羌部讨回这个公道!可是!我恐怕要辜负大人一片心意了!”
然后他站起身,抽出随身匕首直直插在地上,看向夸启道:“长生天在上!今日,我视泰吉,要与夸启生死相斗!不为自己,不为氐羌,只为了阿妈,向你讨一个公道!夸启恶贼,你敢不敢应下!”
这乃是大漠之上,最为神圣的生死斗约,草原子民相信,这种生死斗在长生天的注目下进行,一切恩怨都会以血得到报偿。轻易不可立,一旦立了,另一方不应,直接会被视为懦夫,被整个草原耻笑。
夸启面色难看,归还氐羌族地他已经是大大让步,没有想到,视泰吉竟这般咄咄逼人!
额涅珠看着阿爸伤势,心中焦急,然后她朝视泰吉道:“视泰吉!你当真是不知好歹!阿孛都日方才都说了,这不只是你与阿爸的恩怨,更关系两族局势……”
她看穿了视泰吉承了阿孛都日这样大一个人情,却违背对方意愿的愧疚与心虚。
阿孛都日:“我可为你们主持这次生死斗。”
所有人愕然回望,没有想到这位大人没有阻拦,竟还愿意主持这次生死斗?主持者,就意味着,不论是谁想阻拦这场决斗,都要先过阿孛都日这关。这也同时意味着,夸启可汗如果不下场,也要看这位阿孛都日答不答应!
阿孛都日口气中甚至还有些微不可觉察的赞许与怅然:“一事归一事,父母受辱,为子女者,岂能坐视?”
氐羌族地本就是人家氐羌族的,难不成归还了,就能抹煞对方当年所受屈辱?
夸启默然。他居高位日久,早已经没有人这样同他分明地讲过道理了,不由苦涩,他压下身旁额涅珠,深吸一口气点头,接受了这场生死斗,这许多年,是该付出代价了。
阿孛都日口气一肃,冷然道:“这场生死斗,我有言在先。一,不论此斗结局如何,不可有任何一方寻仇,否则视同与我为敌。二,不论此斗结局,氐羌族地归还之约,即时生效,若他年两族敢为族地再起争端,亦视同在挑衅我,我麾下大军绝不相饶!”
这番安排,既是考虑了双方恩怨,又尽可能约束了带来的动荡,两边俱是叹服,心中一凛,同时应下。
视泰林更是肃然向身后族人道:“我若身故,苏日可为首领!不可寻仇,不可挑衅!不论此斗结局如何,我氐羌部领受阿孛都日大恩,世世代代愿追随大人抗击北狄,此志不渝!”
氐羌族人齐声应是。
吉泰林却忽地道:“且慢!阿孛都日!这场比斗未免不公!视泰吉正值壮年,阿爸年老力衰,还受他一刀在先!岂非叫我阿爸送死!”
吉泰林朝阿孛都日一礼:“您方才说了,子女不能坐视父母受辱,我愿代阿爸上场,大人应该不会反对吧?”
阿孛都日只看向视泰吉:“我以为可,你意下如何?”
视泰吉看向这位一同长大、曾经的好兄弟,重重点头,然后又轻声道:“先前趁机对你出手,我亦欠你一个交待,此番一并了结吧!”
吉泰林不答话,只下马上前,从地上拔起那匕首,再将自己随身的匕首抛了过去。这便是最后的回答了。
此刻开始,只有生死相斗,再无兄弟之情!
刷地挥刀上前!
初到切吉加夸日,忐忑不安的时候,是那个一脸阳光灿烂的小王子拉着自己走遍王账,拍着并不宽阔的小胸膛说,你是我的客人啦!要什么只管开口!
当啷匕首相交!
阿妈成为桑云可敦,自己一个人在帐篷里哽咽难言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小鬼来说今后就是兄弟的话,毫不犹豫冲上去给了对方一拳,尊贵的小王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拳打脚踢间,对方叫嚣着以后就是仇人,再也不要说话,可是,第二天,鼻青脸肿一脸不情愿叫自己去练箭的还是他。
毫不犹豫绞飞匕首,一个膝踢,再飞身扑上!
明明喜欢上同一个姑娘,却对自己笑得浑不在意,说才不喜欢那种脸蛋浑圆的类型!转头一个人难过的家伙……到最后,他们谁也没有追求到那姑娘,倒是喝多了马奶酒在帐篷里嚎了一夜的混账……
扼向对方喉咙的手便不由错开了几分。
眼前一道寒光亮起,却原来吉泰林身上不只一把匕首,二人如今贴身,正是搏斗师傅所说的死地。视泰吉直视对方双眼,想说代我照顾阿妈,代我照顾妻儿,可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因为早就知道,什么也不必说,对方自然会做。
这样也好。若是换他杀吉泰林,他可不愿意去照拂夸启那个老贼!
可那把匕首,只擦着他的面颊插进了泥中。
吉泰林起身,头也不回地起身而去,留下了坐在原地怔怔出神的视泰吉。
是夜,切吉加夸日从一场巨大的风波中避免,王帐中自不免欢声笑语款待贵客,可不知是不是那位桑云可敦无声无息坐着马车消失在城外的缘故,除了那位眼眸笑得亮晶晶的吐谷浑明珠,不论是负伤在身的可汗,还是王子,俱是难掩强颜欢笑的疲惫。
看着妹妹频频张望那位冷漠不愿摘下面具的阿孛都日大人,吉泰林心中一叹,振作了精神道:“阿孛都日!今日蒙您相救,出击北狄之事,只要您相召,我吉泰林愿时刻追随!”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遭贵族齐声叫好。
阿孛都日只颔首为礼,并不饮酒。
大漠中有关这位神秘将军的传说十分之多,甚至连这位将军到底出自何方都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属下连珠神箭术出自北狄,必是北狄人;也有人说亲自看到他从西面而来,是龟兹、甚至疏勒人;还有人说,他一身黄金甲,像是更远的传说中的萨珊之人;还有甚至说他是大魏人……
在这些古怪的传言中,阿孛都日及其麾下不饮酒这一项都算不上什么神秘之处了,似乎因为什么忌讳,对方素来滴酒不沾,吉泰林也不以为意。
额涅珠忙示意使女奉上奶茶:“尊贵的阿孛都日,请尝一尝奶茶,不知道是不是合您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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