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晏骄发现的那种打湿后揉成的细纸条只能在关窗后从室内塞入,而室内又没有任何密道和额外出口,所以乍一看,整起案子像极了密室杀人。
但距离尸体所在的床榻最远的一扇窗子却是个例外:它缝隙内塞的纸,是事先黏在窗框边缘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如此一来,窗子从外面一关,房间乍一看照样是密封的。
晏骄精神一振,大喜,“所以,凶手是从那扇窗子跑掉的!”
说着,她又皱眉道:“此案非同寻常,他们竟如此藏掖,若耽搁查案就不怕大人发怒吗?”
“他们可精明的很呢,”小八嗤笑道,“你没瞧见方才他们都走的很慢么?你后脚一出院子,他们就掉头跑去找邵大人说话了。”
许倩性子火爆,一听这个简直要原地爆炸了,当即愤愤道:“欺人太甚!我找他们说理去!”
“回来!”晏骄一把拉住她,哭笑不得的望着她单手提刀的架势道,“你这是去说理还是拳头大的就是理?”
倒不是怕许倩打不过。
这小姑娘确实是个如她自己所言“悍不畏死”的武痴,只要一有空就拉人对练,功夫可谓突飞猛进,就连小六等上过战场的也连连夸赞,直叹这是位天资出众却生不逢时的阵前冲杀好苗子。
燕樱等人虽是捕头,年岁大、经验丰富,但到底有官员通病:保守,碰上许倩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百招之内胜负尚未可知。
见小姑娘脸都气红了,晏骄伸手往她腮上捏了下,看着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道:“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那般光风霁月的,想长大,就得学会见怪不怪。”
许倩重重哼了一声,从鼻腔内狠狠喷出两道白茫茫的水汽,像极了一头被激怒的小牛犊。
望燕台的冬季这样冷,可她现在却觉得人心冷漠比起寒冬尤甚。
人命关天,朝堂大事,竟也被这些人拿来玩弄,成为他们较量的筹码。
晏骄顺势收了面上笑意,“没听六爷八爷说么?燕樱他们也不是傻子,只怕这会儿早就把线索补上了,哪怕随手扯个“刚发现”“不想打草惊蛇”的幌子呢,除了我这要去验尸的人之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于大局无碍,即便邵大人有心照顾我,怕也不好发作的。”
这下连宋亮这个直肠子都觉得棘手了,“那该如何是好?”
一阵寒风刮过,吹得众人面皮发紧,真是心寒尤胜天寒,俱都下意识看向晏骄。
却见晏骄突莞尔一笑,眼露狡黠,“我也留了一手啊。”
她不也有一条重要猜测尚未公布么?
除阿苗之外众人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如此成竹在胸总是好的,纷纷觉得心中轻快了些,这才有心情去后面伙房胡乱吃了饭。
他们去时,燕樱和堂溪也刚从邵离渊那里回来,瞧见饭吃到一半的晏骄等人后,竟一反常态的微笑点头示意。
许倩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握住了桌下宝刀,杀气腾腾的瞪过去,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晏骄竟也没事儿人似的回了个微笑,又轻轻拍了拍许倩的手背,低声道:“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许倩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松了手,又夹了个酱鸭腿到碗里,狠狠扒饭。
对面两人见他们竟还能笑出来,微微有些诧异,不过马上又恢复正常,去那一干差役们的桌上坐下,与众人谈笑风生起来。
一时两边都闷头吃饭,气氛诡异的平静下来,只是有心人都能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为将风波控制在最小范围内,邵离渊早就下令将此地团团围住,如无他的亲笔手令,所有人员只许进不许出,尸体自然也没办法运到外面的专业仵作房内解剖,只好寻了前院最宽敞的正厅就地进行。
晏骄才刚过去,就听外面有人来报说张仵作来了,她忙起身整理了一番仪容,快步迎了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院子四处石罩子内俱都燃起火烛,就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脊背挺直,拄着拐杖,慢慢从门外阴影处走了进来。
他身材干瘦,面上满是皱纹,但眼神柔和而坚定,令人顿生好感。
晏骄想起方才小八打探到的,说这位张仵作原本是学医的,后来在一次贩药途中不慎为歹人所害,劫掠财物后丢下山崖,以至于双腿折断。若非他通晓医术,忍痛为自己救治,又抓了附近草药续命,只怕当时就一命呜呼了,哪里等得人来救助?
可惜他伤势过重,不得不截断右腿保命,如今用的便是木质假肢。
从那之后,张仵作便立志与天下匪类斗到底。他身躯已残,无法以正常途径入公门,便借由通晓医术,对人体结构也熟悉的便利,从医者硬生生改为仵作。
须知比起医者受人爱戴敬重,仵作地位素来尴尬,一辈子干到死也就是个八品。饶是张仵作这般立功无数的,前些年退下来时难得沐浴皇恩,才得了个破天荒的七品恩赐。
正因为此,当初邵离渊招揽晏骄时,明知她勘查手段稍显逊色,却也依旧给了捕头的名誉……
晏骄深吸一口气,朝张仵作行了个晚辈礼,“夜深寒重,快先里面请。”
说完,她侧身让出主道,却没有一点儿上前搀扶的意思。
张仵作立在原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笑了,“我虽闲赋在家,却也听过你的大名,不错,很不错。”
刚见面就被夸,晏骄还有点不好意思,忙道不敢。
张仵作用没拄拐的一条胳膊摆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不必过谦,咱们这行什么处境你我都明白,人是一年少似一年,你一个青春年华的姑娘肯把身子投进来,委实不易。”
在年近七旬的他看来,才二十来岁的晏骄可谓青春年少。
这正厅的门槛有些高,张仵作进门时便有些艰难,阿苗本能的想去搀扶,手都伸出去了却又半道撤回来,如晏骄一般生怕伤了这位老先生骄傲的心。
谁知张仵作歪头看了她一眼,反倒笑了,又看向晏骄,“这位小朋友便是你的弟子?倒是个好孩子。”
阿苗闻言恨不得将脑袋甩出残影,惭愧道:“我还差得远呢。”
张仵作笑了几声,有些费力的提着假腿进去,微微喘了几口气,看见那临时搭建起来的架子上放的焦尸后,先低声念了几句往生咒,这才摆摆手,“开始吧。”
见晏骄要推辞,他自去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这把老骨头如今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如今也只是来帮忙的,你我探讨罢了。”
晏骄无奈,穿戴好了,“那晚辈就班门弄斧了。”
因死者生前曾翻动过的缘故,尸体表层烧的非常完全,几乎找不出一点完好的皮肤。
晏骄等人将尸体调整为方便解剖的仰卧位时,不可避免的掰下来许多焦糊的黑色人体组织,露出来里面紫红色的生肉。而内层略新鲜的组织深层又缓慢而持久的渗出许多组织液,整个场景既诡异又恶心。
死者生前佩戴了不少首饰,晏骄将它们一一抠下来后擦洗干净,果然名贵非常。
张仵作眯着眼看了会儿,“听说死的是郡主?”
晏骄化开尸体胸腹腔,闻言道:“说实话,晚辈对死者身份心存疑虑,希望今晚的解剖结果能替我答疑解惑。”
张仵作并未追问,只是点头道:“不错,咱们做仵作的最怕先入为主,若一开始就认定是如何如何,岂不是被牵着鼻子走?还验个甚尸。”
他的说法简单粗暴,若非场合不对,阿苗简直能笑出声。
“根据死者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判断,她应该是饭后不久就死亡了。”晏骄用勺子将胃袋内的溶液舀出,仔细辨认后忽叫了门外的宋亮来,“你去问问厨房的人,今天一天三顿往郡主院子里送了什么饭,要详细的菜单。”
第142章
张仵作看着晏骄有条不紊的动作和分派任务,不觉含笑点头。
他与邵离渊是旧相识, 哪怕如今退居幕后, 两人偶尔也会碰个面闲话家常。
之前邵离渊忽然说寻到一颗好苗子,难得还是万绿从中一点红,张仵作当时还不信, 可后来渐渐留意起来, 果然民间多有传闻, 百姓们渲染的厉害程度比邵离渊自己说的更甚。
当时张仵作只是将信将疑, 直到今日见了面才知传言果然不假。
宋亮手脚很快,不多时就提着负责送饭的仆妇来了。
那仆妇傍晚就听说郡主死了, 又不得回家, 正自惶恐不安时,忽见个小山般魁梧的大汉雄邹邹找自己过来问话,顿时肝胆俱裂, 唯恐有来无回, 落地之后声泪俱下道:“大人, 诸位大人,民妇只是来做活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没干啊!”
大厅内拉了屏风, 她也看不清后面影影绰绰的究竟是谁,可总归这些大人们一句话就足以取自己性命,越发恐惧,哭的鼻涕眼泪糊满脸, 当真可怜极了。
她正哭嚎,就见屏风后头忽转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顿时愣住,一时竟忘了哭。
阿苗先学着晏骄素日的做派,温声软语安抚一番,然后细细询问了今日郡主院内接收过的饭食,待问明白之后,便掏了一粒银锞子送与那仆妇压惊,“婶子若回头再想起什么事儿来,可千万记得悄悄地来找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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