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肉眼可见得一抖,似是强撑着什么,但在红翡那笃定的目光下却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她咬着牙和红翡对峙,可对上那似了然一切的眸子,到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红翡顺势向前,一步步地把人一直逼到了路边的墙上。胭脂退无可退,两人僵持了半刻不到,她倏地蹲下了身、崩溃大哭了起来。
背主的压力本就让她这段时日绷紧了神经,红翡这一遭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胭脂一面抽噎一面断续道:“我……我不是……也不想的……是、是他逼我……”
**
红翡把抽噎的胭脂往甄府领,可这边甄家的气氛却微妙地凝滞着。从半刻钟前就是这般,那滚沸的水声似乎就是这屋里唯一的声音了。
半晌,似是觉得屋里静得太过,甄微呼出了一口,打破了这沉默,“只是战前骂阵罢了,都是为了动摇军心……大多是做不得真的。”
青州兵虽是攻城暂止了,但骂阵却每日不断,反正站在弓箭的射程外,又无性命之虞,骂上两句混当是饭后消食了。
这几日凡事临水城内有名有姓的官员祖上都被问候了个遍,那话难听的程度……反正要不是有刘五在旁拦住了,秦桓差点头脑发热冲出去跟人拼命去。
虽说听着让人不舒服,但这“骂阵”一事倒是对峙时的常规操作了,武将脾气大都火爆,知道归知道,但当真被骂道痛处,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也有。
不过,甄微年纪轻轻就坐上一郡长官的位置,可不是那种因为一两句“问候”就坐不住的人,他忧心的是今日那群人骂阵的内容——
四境交困,燕国怕是无多余的兵力来援助临水。
当然,这话是甄微加工过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文绉绉的模样。
听了甄微这似是自我安慰的话,梁玥却没有松口气。
相反,她置于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将袖口抓出几道褶皱的痕迹,动作极慢地摇头,艰涩出声,“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临水并不算是骤被围城,不止是她遣了钱闻去东平报讯,临水亦有驿官前去。就算不幸两方都未送到,先前出去那么些百姓到了临近的郡中,当地的地方官亦会上报。
若是快马加鞭,这几日的时间足够跑一半个来回了,可是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动静……
梁玥微垂的眼睫颤了颤,一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映了出来,他唇角似是而非地勾着点笑,灼灼的目光却带着些慑人的压迫来——
赵旭……可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人。
他若是知道自己被围在临水,定然是要带兵过来的,梁玥心底笃定着。
那直到如今,却没有援兵的动静,只能是赵旭……不在东平、尚不知道此事。
身为大将军,却不在朝中,那只能是边境有大乱发生。
……
“啪”的一声,是素娘手里的茶杯没有端稳,摔到了地上。
见梁玥抬头看来,素娘勉强撑出个笑来,“对不住,一时没有拿稳……”
梁玥看出她眼中的慌乱,出声安抚道:“素娘暂且放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份上……我虽没守过城,但却知道临水若是破了,东平便会告危。朝中那儿也不会放任此事发生,便是一时抽调不出人手来,等几月后,骚乱平定后,也会有人带兵来援的。”
梁玥说得平静,素娘紧绷的情绪竟因为她这话渐渐缓了下来。
梁玥见状不觉笑了笑,又续道:“临水城墙坚固,城内粮食又足,闭城坚守,守上几个月还是行的。”
就像甄微方才那“动摇军心”一说,没有安慰道梁玥一般,梁玥现在的话也没让甄微松口气。
他眉头松了又紧,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外面却传来一阵女子的啜泣声,越来越近,似是在哭诉着什么。
素娘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好像是……胭脂?她不是刚才出去吗?我去瞧瞧。”
素娘说着,就去推开门,只是还未走出,胭脂就扑上来,死死搂住她的大腿,哭道:“求夫人、求夫人……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您饶奴婢一条性命!”
被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下,素娘显然有点懵,下意识地看向甄微,而这会儿,红翡已经溜到梁玥旁边,把自己一路上从胭脂的哭诉里听出来的消息告诉了梁玥。
“甄夫人是夏老将军的女儿……夏老将军对甄大人这个女婿不满意,一直没同意这个婚事,是甄夫人自己跑出来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压低声音也掩不住的惊叹,显然是觉得颇不可思议。
梁玥闻言挑了挑眉,她想起了姚章那句似是而非的“甄微和夏家结亲”的消息——因为一直没什么大的风波闹出来,她还以为这事儿只是两家透了点意思,原来竟然是私奔!
——话说,姚章的校事府连这种小事都知道,深想一下,还真是让人有点毛毛的。
那边红翡仍续道:“胭脂是夏府的家生子,她跟着甄夫人跑出来了。但她老子娘还都在府里头,跟那边肯定不能断了联系。上个月,她哥哥找了来……”
红翡抿了抿唇,看了哭得直打噎的胭脂一眼,眼里透出些怜悯来,“跟她打听了办学那笔粮款过来的时候,后来……后来那东西不是丢了吗?”
红翡又往前倾了倾身,小心翼翼地附到梁玥的耳边,轻声道:“奴婢猜测……应当就是夏老将军的人动手劫的?……说不准就是胭脂她哥哥带的人,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哭成这样……我听说那可是要按盗军粮的罪处置的……”
梁玥没说话,肃了神情看了红翡一眼,红翡立马讪讪地闭了嘴,做了个封口的姿势。
梁玥则看了眼门口的那三人,站起身来。
她让红翡跟着胭脂,本想查奸细的事儿,没想到奸细没查到,反倒误打误撞地让那粮款失踪案有了进展。
不过,这事儿明显有甄家的家事掺在其中,未免太过尴尬,梁玥走到门口,冲两人施了一礼,“素娘宏文今日既是有事,玥便不多叨扰了。”
胭脂哭得颠三倒四,素娘本就对这事儿不太了解,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只勉强笑了一句,“家中突遭此故,当真让梁大人见笑了。”
甄微倒是有所觉,他长揖到底,沉声郑重道:“谢大人之信任,下官定不负之。”
梁玥笑颔了颔首,没再多说,带着红翡出了去。
第91章 臭小子
临水城墙上的守兵是每四个时辰一轮换,以确保守兵的状态不至太差。
这日,东城门门楼之上,正当值的守兵望了望斜落的日头,忍不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那龟孙儿死哪个娘们儿肚皮上了?!等过来了,老子让他再当不成爷们儿!”
原来是该接他班的守兵迟迟未到。
离他最近的那守兵年纪大些,发髻是已经掺杂些白的灰色,听见这人一直没停嘴的骂骂咧咧,忍不住劝道:“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是老头子我来的早了些……”
那人却丝毫不领情,喝骂道:“老东西,只管管你自个儿的棺材本就得,老子还要不了你这么老的儿子尽孝!”
那老者灰白的眉毛动了动,脸上也露出些愠色来,不再开口。
援军迟迟不来,上面又下了禁令,不许在军中肆意传播不实消息,以免动摇军心: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大家都不是什么傻子,那到底是不是“不实消息”……随着日子的推移,援军却没有丝毫消息,就是那迟钝些的,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被数倍于己的士兵围城,本就是巨大的压力,如今朝廷还好似放弃了这座城,就凭城里这三千守兵,被攻破是迟早的事儿……在一种随时会丧命的恐慌中,守兵们的情绪早就不稳了:或是如这人一般,脾气愈加火爆,一点点事情就骂骂咧咧;或是心如死灰,做什么都木木的……如此情形,怕是难守上几个月。
——这才是那日,甄微为何露出迟疑之色。
那人骂了半晌,终于累了,喘着粗气闭了嘴,把腰间别的那把破刀“哐”地一声砸在了地上,一矮身就地坐了下。
旁边的老兵转头看他,那人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老东西,别管闲事!”
老兵懒得理这人,有这力气,还不如攒着骂阵用呢。
那人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难受,脸色涨得青青白白,拳头都攥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琴音飘飘荡荡地传了来,听不很真切。
那人又“呸”了一声,“咱们兄弟辛辛苦苦守着城门,里头那些大人们又是听曲儿又是作乐的,到时这城一破,看他们……”
他说话功夫,那琴声渐渐真切了,就这音量,显然就在城墙根儿下,他话一噎,低道:“有病吧?!到这儿听曲儿,也不怕被石头砸死?”
但随着琴声入耳,莫名地、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连日来笼罩心头的恐慌被安抚了下,那点燥郁之气也似乎有了疏散的通道,随着每次吐息呼了出去。
口中的骂骂咧咧渐渐停了,不多会儿,他站起身来,又拾了前面的腰刀重新挂上,那老兵本以为这小子嘴里又要喷什么粪,本着不和这些小崽子计较的态度,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