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父掩饰地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改口的事儿也不急在一时,先下车罢,爹带你们看看新家。”
周琅应了一句,先一步下了马车,伸手扶过了梁父,又要去扶梁玥。
“多谢……大哥。”梁玥这次倒没错过,接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又低声道了句谢。
可抓着她的手却突然加重了力道,隐隐的痛感让梁玥忍不住往外抽手,周琅却像是被惊醒一般、骤然松了手,这一松一抽间,梁玥整个人往后仰去,眼看着就要跌倒。
周琅一急,也顾不得平日十分注重的男女之别,伸手一揽,便将梁玥拉入了怀中。
久违了的怀抱带来一股熟悉的安心感,梁玥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时候,仍是孩童的周琅板着一副小大人的面孔,笨拙地想当一个好哥哥。
能有一个时时护着自己的兄姐,是多少独生子女的梦想,那会儿的梁玥,两辈子第一次有一个哥哥……虽然这哥哥的心理年龄还不一定有她大,但她是真的将周琅当做兄长的。
可……什么时候,两人竟生疏至此呢?
*
这边,周琅也意识到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刚想要松手,却被梁玥伸手拉住了前襟,他听着她轻声唤道:“……琅哥哥。”
周琅浑身一僵,手要松不松地僵在了半路……多久了,他多久没听见玥儿这么叫他了?
疏远有礼的“周大哥”,亦或是今日仿佛插入心里的一把尖刀的“大哥”……
他正想着,却又听她道:“你别生气了……今后就再也没人有理由说闲话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周琅浓黑的长睫闪了闪,他听见自己轻声应了一句,“……好。”
但他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他想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因为那些“童养夫”的谣言生气,恰恰相反……他听到那些话,十分欢喜。
他对她疏远,只是因为……两人年纪都大了,男女有别,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否则,纵使人们不会对身为男子的自己多加指摘,但是身为女子,她总免不了名声上有些挂碍。他不愿她因为自己生出丝毫污点来……
可如今说这些……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了,周琅阖了阖眼,将梁玥拉着他前襟的手拿开,扶着人站稳,又重复了一遍“好”。
尔后,又看着梁玥、极认真地道:“我不生气。”
——我从不会生你的气……
梁父回头就看见两孩子对视这一幕,他眼眶一红,忍不住埋怨起自己来:若不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这两个孩子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处境……
他不由想起自己方才带着周琅、面见赵兴时的场景——
本朝自开国以来,商贾的地位一降再降,虽是如今乱世,种种限商的律令早已名存实亡,但商贾之家依旧不得重视。纵使巨富如梁家,也不例外。
无论梁父亦或是周琅,都习惯遭人冷待了,可赵兴却是亲自接洽两人,没有丝毫怠慢之处,言谈之中,更是满满的对梁玥赞赏和欢喜。
但无论是梁父还是周琅,对此都丝毫高兴不起来。
梁玥自幼便生得好看,那会儿梁父初为人父、喜得千金,恨不得抱着这孩子在认识不认识的人跟前炫耀个够:姑娘又如何?谁家的孩子能有他家的这般好看?
可随着梁玥年纪渐长,相貌愈盛,梁父的欢喜便渐渐转为忧愁:如此美貌,在乱世之中,倘若没有足够强的势力,便犹如孩童抱金过市,实在是是祸非福……
是以,自从梁玥过了豆蔻之年,梁父几乎不怎么让她再出门去了。年华正好的女儿,却被他关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所见之人,来来去去也只有那几个奴仆亲属。
梁父愧疚之余,对这个女儿的要求可谓是有求必应,但梁玥又极少提出什么要求,唯有一点读书的爱好,梁父对此几乎是不计成本,“千金求书”之事也不是没做过。
可无论如何,梁父从未生出过一丝卖女求荣的想法来。
无奈造化弄人……如今,赵兴这几乎明晃晃地逼亲的态度,梁父只得转移话题,表示愿以家资相助赵兴起兵。
……毕竟钱没有了可以再赚,女儿没有了可就真的没有了。
毕竟是乱世中起家的人,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发展更重要的了,赵兴也顺着梁父的话说了下去。
就在梁父和周琅松了口气之际,赵兴却又突然开口,“若是愚兄没听错的话,周公子可是与贤弟并不同姓?”
梁父心里一跳,强笑道:“确实如此……改姓之事,事关重大,小弟本想着等琅儿年纪再大些,再问问他的意思。如今他尚未加冠,谈及此事,倒稍显早了些。”
赵兴也笑了,他上前几步,拍了拍周琅的手臂,好似十分欣赏。
“周公子气度斐然,比我那几个不孝子还懂事些,如何就不能谈了?”他前半段话还带着些笑意,只是接着语气却突然冷淡了下来,“周公子……可愿意改姓?”
赵兴笑着还好,他一冷下脸来,那股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气势便显露出来,梁父额上当即就冒出了冷汗。
毕竟是在乱世里强争下一大块地盘的诸侯,怎么可能那般好糊弄呢?
梁父正想硬着头皮开口,无论如何都将这个话题含糊过去才好,却听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琅开了口,“……小侄愿意。”
……
赵兴最后大笑着亲自送了两人出来,可梁父脸上的笑容却勉强得很,周琅也面色僵硬。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梁父忍不住叹道:“琅儿,你糊涂啊。”
“梁叔……”周琅语气有点低沉,“若是赵兴真的有意玥儿……莫说是我不改姓,便是我已经娶了玥儿,也、也……”后面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了。
梁父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呢,只是心中仍存着些许侥幸,如今被周琅说出来,他也不好再自欺欺人,只叹息着沉默了下来。
往好处想,最起码赵兴没有明明白白地提出来,想把玥儿收入后院……事情还是有些环转的余地的。
虽是这般想着,梁父心中却一点也安稳不下来。
因家中有个这般相貌的女儿,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对一些美貌女子的命运也格外留心一些。
但……红颜薄命,这道理……似乎是越看越真,他从未见过什么好的结局。
第20章 醉酒
“周大哥、周大哥。”周琅一进门,就被梁瑶拉倒了后头。
若是平日里到一个新地方,依照梁瑶的性子,必定得先把这些地方跑了个遍,之后才有心思关心其它,不过今日被这么大的一个消息砸来,她早就没心情关注新家的布局了。
梁瑶揪着周琅躲到角落里,方才马车上阿姐也在,她知道有些话说了,又要被阿姐教训了。
这会儿避开了人,她就没了那么些顾及,一开口就是连珠炮似的一大串问题,“周大哥,你怎么能改姓呢?!你改姓了,阿姐怎么办?你不是跟爹爹说,你会一辈子对阿姐好吗?!你……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啊……”
梁瑶本来是怒气冲冲质问,可渐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淹没在唇齿之间。
因为她看见了周琅的表情,虽然依旧没什么大的波动,但……那沉沉的黑眸,好似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一般。
梁瑶有些无措的僵在了原地,半晌试探地伸手,拍了拍周琅的手臂,“周大哥,你……你别哭啊……”
周琅这才回过神来,手落在梁瑶头顶,轻轻揉了两下,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会的。”
——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梁瑶虽没明白他这意思,但却直觉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只乖乖地被周琅牵着出去,重新回到了梁父处。
*
梁家就此在东平安了家,梁玥也便接着完成了她那舆图。有这般详尽的地图在手,赵兴荡平兖州的时间比先前要缩了将近一般。
有了这么一大贡献,梁玥在赵兴手下也愈得重用,甚至都能被姚章指点着处理政务。
……
这日,梁玥带着帷帽走在东平的街头,看着周遭热热闹闹的景象,脸上不觉带了下些笑,她还记得先时从赵府到兖州府衙,那一路上的荒凉之景,今昔对比,让人不觉心生感慨。
……赵兴当真是个明主。
*
不远处的酒坊之中,姚章正同几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对饮,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举着空盏向在座诸人示意。
一旁立即有人拍手叫道:“好,乐终果然爽快。”
“哈哈,姚兄还是一如既往的海量啊。”
姚章摇头笑道:“诸位远道而来,章却不能尽地主之谊,实在惭愧惭愧,当罚三杯。”
旁边立刻就有人给他再满了上,姚章又是一饮而尽,三杯过后,他还欲再饮,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了拉,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学子低声道:“师、师兄……”
他面容普通,说话还有口吃,在这一众相貌最起码也称得上端正的学子里,倒是另类的显眼。
这些人都是姚章昔日相识,如今天下十三州,赵兴得其二,自然会引得人来投奔。姚章作为赵兴手下最为倚重的谋士,自然是有不少人前来自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