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根手杖。
余尚敬一拍大腿,说:
“你说,你怎么样能不去打人?啊?你说你的要求,我照做,我照做还不行么?”
手上还拿着一顶买了之后余尚敬从来都很嫌弃的绅士帽,萧清荷回过身,上下看着他,说:
“这样吧,你写封检讨,写的好,我就不去了。”
写检讨?!
她萧清荷以为我是她那些学生么?
她以为我是没做作业还是上课跟人说小话儿了?
她以为余尚敬是什么人?我这辈子什么时候干过这么丢人的事儿么?!
“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写。”余尚敬一脸生无可恋,手上已经拿好了纸和笔。
“首先,你这封检讨信是写给笑笑的,你要深刻反思这些年来对余笑犯的错,从……从我怀她的时候开始写。”
余尚敬瞪大了眼睛,看疯子一样地看着萧清荷。
萧清荷回瞪:“看我干什么?写呀!”
夫妻互瞪的两秒钟过去,余尚敬用握笔的那只手的手背擦了一下脸。
“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做点儿吧,疙瘩汤怎么样?再做个白菜饼。”
“疙瘩汤就算了,咱俩血糖都不低,你拌个蒜泥菠菜粉丝吧,夹在饼里吃也好吃。”
三十八分钟之后,早饭吃完了。
二十五分钟之后,前一天剩下的碗和今天早饭后的战场也被余尚敬先生打扫干净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不肯动。
“咳。”萧清荷女士清了清嗓子,“你到底写不写,你不写我就去了。”
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根手杖,余尚敬咬着后牙槽说:
“我写。”
“在妻子怀孕期间,我并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虽然是因为当时通讯条件的限制……”
萧清荷站在余尚敬身后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嘴里还念,宛若最严厉的老师盯着八百年来最淘气的学生做作业。
“我怀孕那么长时间你就发了三封电报回来,一封要钱,一封说你要回来了,只有一封最后说珍重勿念,珍重这俩字你是说给孩子的还是说给我的。”
“那、那我当时说给你跟说给孩子不是一样的么?孩子又看不了电报。”
“是啊,孩子太小了,没长眼,瞎,就投了这个胎,当了咱俩的娃儿。”
余尚敬:“……”
他不是没话说,他不是不想怼回去,就是吧,萧清荷手里那根手杖就一直没放下。
余大设计师,他心里有点虚。
十天半个月没吃六味地黄丸那么虚。
萧清荷抬了抬下巴,说:“你接着写呀。”
余尚敬慢慢转了回去。
“在孩子刚出生不久,我回到了她的身边,却一心只忙事业,疏于对家庭的照料……”
“哒。”是手杖敲在写字台上的声音。
“余尚敬,你是不是忘了你大哥要把笑笑带回老家的事儿了?哦,还有你那不知道什么辈分的堂哥,他从老家来一趟,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临走还给了两条烟,他呢,人走了,把我女儿的名字也拿走了。
怎么这些事儿,你不往上面写啊?”
“清、清荷,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他,老家那些人那时候确实很封建愚昧,但是,那个时候年代就那样,也……”
“那个年代还有人一下海就赚了一大笔钱呢,怎么你就没有呢?就那个时代,我家笑笑一点儿好都没捞着,你说是时代的错,还是你这个当爹的错?”
第106章 番外:赞美的星星(完)
(第七幕)
“清荷,你饿了么?”
从早上写到中午时分,余尚敬才写到余笑十五岁那年。
几个小时里,余尚敬心神俱疲,他几乎每写一行,就要和自己的妻子吵一架,陈年烂账翻起来都带着一股烂腌菜缸的酸味儿。
打,他这些年就没跟自己老婆动过手,现在换了身体再去动手,他那叫找打。
骂……骂不过,从前两年开始,余尚敬就发现自己的妻子变了,从前是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拉着高腔不成体统,现在呢,她不会像从前那样生闷气了,也不会突然就大嗓门把人吓死了,可她的舌头牙齿都成了刀子,冷不丁就能从人的身上剜下肉来。
这一上午,他简直就是个被压着写悔过书的囚犯!
看着满纸的“错”,他就算心里真的有些悔恨,被一股脑儿压上来,也都变成了浑身的虱子——反正这么多了,也不差被多咬几口。
“吃饭?”萧清荷看了一眼稿纸,说,“你这一半儿都没写到呢。”
余尚敬叹了口气:“笑笑那年被人说早恋,我不是没说什么吗?倒是你,差点跟人家班主任打起来,还非要压着笑笑说她没早恋,有你这么给人当妈妈的么?一点都不信任孩子!”
“你信任!你那是信任么?你那是不管!笑笑明明没有早恋,就跟个男孩子走一道儿回家就被人摁着头说早恋,我个当妈的能不管么?你知不知道这些话对女孩子的伤害有多大?你知不知道女孩子活得有多难?!你是一直不知道,你一直看不见!你就只想端着自己设计师的腔调,面子比天大!”
“啪。”余尚敬把笔拍在了桌子上,声音提高了不少,“你是管了,你是怎么管的?啊,把孩子从教室叫到老师办公室,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儿让她自己澄清自己没早恋。那是澄清么?那是受刑!孩子的自尊心要不要了?亏你还是当老师的!
笑笑后来半夜在卧室里哭的时候你就没反省吗?你没发现她比从前更不爱说话了吗?还有,后来她找了褚年,都被求婚了才告诉咱们,到底是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萧清荷女士低着头,十二年前换的木地板早就被时光磨出了旧旧的光泽,几乎能映出她的神情。
她慢慢地说:“是,笑笑命不好,她妈妈自以为是,给了孩子委屈自己还挺美,她爸爸又是个爱什么都比不上爱面子的。”
这段话之后,房间里依然很安静。
余尚敬站起身:“我去买菜,你要吃什么?”
萧清荷好像不想说话,半天憋出来几个字儿:
“你去吧。”
余尚敬要走出书房门口的时候,萧清荷却开了口:
“前几天,我看见笑笑教小褚褚,讲故事,讲三只小猪的故事,褚褚听完了,说,她要草房子,因为被狼吹坏了,就可以跑到别人家去住。你猜,笑笑说什么?”
余尚敬回过头看着她。
那个用着自己丈夫身体的中年女人接着说:
“笑笑说,再坚固的别人家,也是别人家,自己的家,毁了就是毁了。小褚褚说可以用草再搭一个,笑笑说,再搭一个,也不是原来的。
老余,咱们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那么点儿大差点被送走的笑笑,上了幼儿园被男孩子欺负的笑笑,上了中学被人说早恋的笑笑……甚至,甚至跟褚年结婚之后连委屈都不知道的笑笑,都是那些草房子。”
毁了,就是毁了。
余尚敬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
“往好了想,笑笑现在也过得挺好的,虽说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挺难,可现在不也事业挺顺利吗?可见孩子长大还是靠自己……”
“还靠她亲爹跟着外人一块瞎造谣败坏女儿名声!”
“你看你!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第八幕)
午饭,是夫妻二人互换以来难得的平静,或者说沉默。
吃完之后,余尚敬进了书房。
没用萧清荷催。
一边写,余尚敬一边说:“笑笑十五岁……该十六岁了吧?不对,十五岁,笑笑十五岁那年,你是不是生病了呀?我记得那时候我赶工期,笑笑还学着给你做饭,是我不好,那时候觉得女儿长大了,呵呵,她照顾你,我回来也开始支使起她了。”
一旁的椅子上,萧清荷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她说:
“余尚敬啊,你说,我们是真的爱过孩子呢?我们到底是爱孩子,还是爱一个能被我们支配的人,爱一个只能全心全意依赖我们的人?又或者说,我们爱的是另一个可能替我们把那些得不到都实现的……我们自己?我总希望笑笑能婚姻幸福,能温柔可爱,别和老公吵架,你呢,也一样,你希望余笑成为一个相夫教子温文尔雅的女人。
我是因为一直生活在这种要么吵闹要么……就冷冰冰的婚姻里,我希望她能跟我不一样,你也是,你是对我不满意,所以希望她就不一样。
我们都要求了她,可她没遇到一个能让她只要贤妻良母就能过得好的男人。”
萧清荷的话让余尚敬半天没说话,他小心看了看萧清荷的脸色,说:
“你别这么说,咱俩这么多年,其实也有不错的时候,对不对?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萧清荷冷笑:“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天底下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教得好女儿,有几个认为自己能教得好儿子?咱们对笑笑的要求太多了,你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你教她别学我的时候,是想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