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将进须臾地之后发生的一切细细梳理,“你是傀鉴里的那抹魂魄?……地缚灵?还是为规则所限,不能出手杀人?”
无脸怪愣住了。
若“它”有表情,大约也是这般如石头崩裂成块,半晌咳了一声,“总算来了个聪明些的。不过——还是没我聪明。”
说完,它便洋洋得意起来。
“喂,跟我打个赌!你若赢了,我便送你样东西。”
“你不是想要那个男人么?”
它昂着脑袋,“先前我帮了你,助你与他拜了堂、喝了酒、画了眉,现下,只是让你打个赌,你便胆怯了?”
“不赌。”
郑菀不动如山。
赌注越大,风险越大,赔本的几率也就越高。
“你可知,这三千界里,有一种金仙都难解的情蛊,雌蛊于女身,滋阴润体,雄蛊于男身,可燥阳养精。种此对蛊者,注定会同生共死,爱得难舍难分。”
“若雄蛊叛于雌蛊,将受五毒穿心而死。”
“可若雌蛊叛于雄蛊呢?”
“一样。”
无脸怪绕着她飞了一圈:
“怎样?心动了么?”
郑菀承认,她确实心动了。
若她与崔望同生共死,为她活得长久,他必定会助她修仙,甚至,他还会爱她爱得如痴如狂,可……
她想到了那双已经被磨出森森白骨的手。
“我需要想想。”
“咦,奇了怪了,你这丫头我之前看着挺贼精的,怎么偏偏在最紧要关头磨磨唧唧起来?”
“大约是,我还没坏到底。”
郑菀苦笑。
“罢罢罢,这世道,无论翻过多少个桑海沧田,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戏码,总是演不腻……”无脸怪物突然大笑了起来,“造孽啊,造孽!”
“小丫头,我等着你!”
它黛笔描绘的嘴巴一咧,“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轻烟裹着衣裙倏地加速,冲出金罩突兀地消失在半空中。
郑菀仰脸瞧着,心道这几日所见,当真颠覆了她整个人生,不过三天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待嫁小娘子,三天后,却要与这等“鬼怪”打交道……
无脸怪物消失不到十息,崔望便御剑踏上了松枝。
他瞥了她一眼,眸光有些神异:
“准备下,该出发了。”
郑菀一愣:
“崔先生已探到崖底?”
“恩,”崔望颔首,轻描淡写道,“待我打坐还息便走。到崖底还需半日。”
崔望说半日,便果真是半日。
“到了。”
郑菀被崔望从背上小心放了下来,他一双手已经完全没一块好肉,血肉模糊、不忍卒看。
“崔先生,让菀娘替你包扎一下罢。”
郑菀指着他的手。
崔望垂目看了眼:“包扎无用。”
“为何?”
崔望却不肯再说,转过头看向另一处。
崖底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头,不远处,还有炊烟袅袅。
“有人?”
郑菀惊了。
她原以为说不得两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崔望书中一开始落入的广袤之森,可那片森林可是杳无人烟的,如今炊烟袅袅……
“走,去看看。”
“崔、崔先生,”郑菀跟上,“此地诡异,说不得是山中妖怪。”
“须臾之地成因万端,可从无不可破之法——所以,也说不得是破境之要。”崔望人高腿长步子便迈得格外大,可这萋萋森树对郑菀来说,便不那么友好了。
她提起裙摆气喘吁吁地追,追着追着,崔望忽然停了下来,她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一屁股便摔到了地上。
之前便磨伤的脚,像是扭了,半天站起不来,可崔望却似未注意,直直看着前方。
郑菀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来,也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原来两人竟已站到小屋门前。
这时,破破烂烂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内开了,出来一位清丽秀雅的美人,郑菀瞧着,这美人有点面熟。
正思量着,等美人声音一出,她立时便想起来了:若去掉红瘢,此人可不就是柳家那庶出三娘子?
郑菀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国师大人、郑小娘子,真是你们?”
柳三娘子一脸泫然欲泣,“可叫我等得好苦。”
第12章 须臾境(完)
原来这柳三娘在他们二人失踪之时,也被卷入了此处,只是直接到了这处森林,在这屋中呆了整整一个白天。
“你的脸……”
在郑菀疑惑的眼神里,柳三娘子抚了抚脸,“很奇怪是不是?”
“到了此处,我脸上的红瘢便好了。”
“若现实中也这般便好了。”
柳三娘子勉强笑了笑,从香囊中取出一个包得好好的帕子,“对了,郑小娘子,我在卷入此地前,拾到一物,可是你的?”
郑菀心里咯噔一下,阻止不及,却见柳三娘子已经将帕子解开,“这簪子与我三日前典卖的簪子一样呢,那簪子上也有个‘崔’,是个小少年所赠……”
她下意识看向崔望,却见他面沉如水,看着她的眼神,寒冷彻骨。
“……我素来敬你郑小娘子品性高洁、目下无尘,未想竟也行如此下作之事,冒名替我……你可曾想过我孤苦无依,顶着貌若无盐的丑名如何艰难过活……”
“我……”
郑菀对着苦主,百口莫辩。
“郑菀!醒来!”
便在郑菀陷入无休止的谩骂中时,耳边传来一阵清啸,一股清凉之意从百会穴灌入,让她倏地清醒。
睁开眼看,面前除了一顶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什么都没有,没有柳依,也没有簪子。
“我……怎么了?”
“你陷入了幻境。”
崔望收回手,“思虑太过者,容易着道。”
幸好是假。
郑菀弯起嘴角:
“我看到了崔先生你,与另一个女子走了,好生伤心。”
崔望抿嘴不答,良久才“哦”了一声。
“可要去茅草屋一探?”
“此地不宜久留。”崔望深深地看了茅草屋一眼,转过身去,“未免夜长梦多,还是速速找到出口。”
“可我——脚疼。”
郑菀提起裙摆,让他看她已经被勾出无数条丝的珍珠履,鞋头破了的口子里,一只小脚趾露了出来,隐约能见浮起的血泡。
“这儿也磨出血了。”
她将鞋子踢了,赤足站在青草地上,馥白莹润的玉足不复从前的雪润可爱,足后跟磨破了一层皮,十根脚趾上生了许多血泡,血泡磨破了,耷拉在脚趾上,看着可怕又可怜。
郑菀扯了扯崔望袖子,与他商量:
“崔先生,要不……你还背我?”
崔望沉默以对,就在郑菀以为他会和之前一样半推半就地从了,却见他一抖袖,从乾坤囊里递给她一个玉瓶:
“外敷,半刻便好。”
“那可否请崔先生扶我进屋。”
郑菀退而求其次,讪讪地道,“我……脚崴了。”
“郑小娘子,你过了。”
崔望拂袖转身。
山风猎猎,碧树荒屋,将他背影渲染得跟水墨画似的,可郑菀偏从中看出了他不欲与她再接触的决心——
是,她过了。
不过几次交道,便以为可以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了:如果这是宠的话。
郑菀一瘸一拐地去茅屋敷药,褪下白色棉袜时,竟将皮撕下来一大块,痛得往下掉了几滴泪,边掉泪边骂自己没出息。
哭完,药也敷好了。
郑菀极力将染了灰的云锦纱裙捋顺,就着傀鉴将自己打理齐楚,出去时,一刻钟都过了。
“好了?”
“好了。”郑菀笑盈盈地福身,“多谢先生赐药。”
崔望颔首转身欲走,脚步却顿了顿,忽而袖口又一抖,一黑色的物体被递到郑菀眼皮子底下:
“换上。”
郑菀定睛一瞧,竟是一双棕色皮履,一针一线扎得很厚实,看上去很是舒坦,只是男童样式。
“这是……崔先生以前穿的?”
崔望淡淡“唔”了一声,见她高高兴兴穿好,才道,“走罢。”
夜晚的森林,黑黢黢一片。高大繁茂的树冠遮天蔽日,只余一点微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落在地上。
郑菀捏着白绸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前走,前方是崔望,她距他约有一丈,两人如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同往前走。
“崔先生,这履甚是舒适。”
“唔。”
“崔先生,为何你话这般少?”
“唔。”
“崔先生,我嫁你可好?”
“唔——不。”
郑菀遗憾地叹口气,甚是难骗呢。
正想着,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崔、崔先生,有蛇。”
郑菀吓得浑身战栗,却见崔望弹指便是一个气旋,将那青花蛇打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
“无毒。”
“可、可……”
郑菀抱紧了手臂,想再表现得楚楚可怜些好趁机跑他身边去,却见方才落了青花蛇的灌木丛里升起了一盏一盏蓝幽幽拳头大小的灯,密密麻麻,让人看着便瘆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