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做准备, 不做正事,你说这能叫努力吗?
大约是吧,只是那努力看着累人。
做皇帝这个位置,无能同样是个死罪啊。
叶疏陈说:“陛下就是这样的性格。他虽是玉叶金柯,天下之主,曾经一路却也是步步艰辛,受尽欺辱,好难得才走到了今日,心中尽是后怕侥幸之情。学习治国之术晚矣,臣子又对他正颜厉色,多有指责,少有嘉奖,所以陛下亲政之后,总是妄自菲薄,喜欢瞻前顾后,许多事要有人附和才敢去做。可是偏偏立场又不够坚定,有时半道就衰竭泄气,不敢再行。”
叶疏陈一脸他把我给整懵了的表情。当年做千牛卫,认清唐平章本性的时候,他的心情就非常复杂。
邱季深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很能理解他的感受。
“救人一时不能救人一世。能叫百姓活下去的,始终不是你我的微薄之力。”高吟远自嘲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邱季深对他的消极不与赞同,一把将烤肉塞进了他的嘴里,说道:“蚍蜉为何要想着撼动大树?蚍蜉想的自然是救蚍蜉啊!你知道自己现在做得是对的,也知道已经尽自己所能了,为何还要笑自己不自量呢?”
高吟远就是过于忧国忧民,心中装得太大,导致快把自己给气死了。
“倒不至于如此,好好说,陛下是会听的。”叶疏陈说,“陛下只是怕犯错罢了,怕败了大梁的基业,也怕走了几位兄长的旧路。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邱季深深以为然地点头。
按兵不动好过瞎几把乱动。谨慎会犯错,却犯不了大错。
而且分析唐平章目前的状态,他似乎也在恼怒自己的无力,想慢慢改过。
高吟远:“‘夫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他若是只能听得进好话,要被人捧着哄着才能做事,好在哪里?”
“好在……”叶疏陈眼睛眨了眨,举着烤串无辜道:“好在能哄着他的人是我爹?”
邱季深掩面。
简直无法反驳。
“不要再谈陛下了。你我都不是他,也不能理解他。”邱季深叫停道,“齐身治国,本就是世上最无解的难题,若手上掌着万千性命,天下生死都在一念之间,换做你我,肯定也是要诚惶诚恐的。”
叶疏陈点头:“确是此理。”
“啊……”邱季深低头一看,惆怅道:“火灭了。都是你们口水太多,都给浇灭了。”
高吟远同叶疏陈:“??”
邱季深起身就跑:“去睡了!”
·
“国公,大公子回来了。”
管事亲自小跑着过来,在门外通报道。
叶谦手抖了下,眼神中有了些神采。他马上站起来,问道:“在哪里?”
“在这儿,我自己进来了。”叶疏陈从门口迈进来说,“你总不会要把我赶去客厅里等着吧。”
国公当面看见他,又收敛了情绪,坐回位置,示意他也找个地方坐下。
父子二人之间,还是如此生疏。
国公端过桌上的茶杯,挡在脸前,借着遮掩,偷偷观察对方的神情。
叶疏陈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悔意,进门后也是直接来找了他,不像是要回来住的意思。
他放下手中东西,问道:“你是找我有事?”
叶疏陈笑了出来,露出一口白牙:“是。我来找您借点粮食。”
国公:“做什么?”
叶疏陈:“赈济灾民。”
国公看了他许久,然后摇头道:“救不了那么多灾民。不同你所想。”
“能救多少救多少。有几分力出几分。只要多活下来一个,就不枉自己的初心。”叶疏陈说,“父亲您最初做官,也是为了这一份意气吧?您是吃过苦的人,帐下多少将士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明白‘生’之一字的沉重。目睹如今的惨状,应当甚为痛心。”
国公愕然,似是不认识他了。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国公说,“你以前不关心这些。”
叶疏陈是个现实的人,从不会对他说父亲您该“痛心”这样的话语。
“我也是从他人身上学到,突然有感而发。”叶疏陈说,“他喜欢不自量力,也可以说他是年少轻狂。可是他不无知,也不狂妄,只是晓得做自己能做的事。”
国公心中五味杂陈。
“我本来以为你很快就会来求我,你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国公看向他的手指,粗糙、红肿、布满伤痕。他习惯了养尊处优、处处优待的生活,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清贫呢?
他该在磨砺中意识到国公公子的身份,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而那是自己给他的。
“可是你都学着做了。无论是挑水洗衣,或是挨饿受冻,你都忍着,还明白了推己及人。只有我依旧认为你不懂事而已。”
“你对我的怨怼,我从没有给过你解释。”国公低下头,显得有些局促:“我也不知该作何解释。我总想做很多的准备,总想把一切的事情安排好,我以为我可以,可是没有……没有。到了最后,一切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你也不屑得再听我说一句。”
“……是我错了。”
“不想在您这里能听到这样的话。”叶疏陈扯了下衣服的下摆,说道:“不过说到底,我依旧是个有事只能来找您帮忙的人,并不如何高明。”
国公问:“你何时回来?”
“不。”叶疏陈坚决道,“不行!”
他张了张嘴,想补充一个理由,可发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想回来而已。
“好吧。”国公心中自是失望,却还是道:“你说的事,我会尽量安排。可是府中已没有多少粮食,朝廷的粮仓亦不充沛,形势还是严峻,你莫抱太大希望。”
叶疏陈:“是。”
·
最早的讨论是因为叶疏陈引出的。
虽说国公家的长公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已是满朝上下公认的事。但府中二弟还在重伤修养,他就迫不及待搬出家门,与邱五郎及一帮商贩走卒混在一起,就未免太过分了,何止是世风日下?
这样的举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于是他们稍稍调查了下邱季深,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随后发现她在偷偷摸摸地经商。
呵,哪有那么简单?
本以为邱季深花大笔的银钱去收购未经处理的吉贝,还招收那么多妇孺来为自己做事,绝对会是一件赔本的买卖,没想到寒冬突至。
与此同时工部渐渐有了一些关于棉被的传闻,那些人自然是交口称赞。
此时众人还是不以为意的,想着毕竟是白得的东西,称两句也是应该。后来有机会亲自摸到实物,并打听到了售卖的价钱,才发觉真是不简单。
他们没想到那些处理过的棉被竟可以如此柔软,更没想到这些保暖效果堪比蚕丝的材料,竟只需要那么低的本钱。
看她最后给出的产量与订下的价格,想必其中的处理工序应该不会太复杂。
嚯!
这也确实算邱五郎的本事,竟能造得出这样的东西,他们无话可说。
正眼红她可以借此大赚一笔的时候,她竟然又不卖了。反在城中大量招收流民,将被子都分发下去供他们取暖。
你说,你说这是图什么呀?!
朝中官员知道她的举动时,的确是震惊不已的。随后国公也将府中的存粮搬了过去,作为工坊日常所需的食物,显然是在表示支持。
这还不算。
隔日,唐平章在朝堂上大力称赞了邱季深的清廉耿介,并表示会请邱五郎到殿中来,与众臣商讨是否要在大梁境内推广棉植。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一些官员立即觉得不痛快了。
叫个毛头小子骑到自己头上来,何以忍耐?
其实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什么缘故,反正就记上了这个事。心中存的想法的确是有些阴暗的,想找出邱五郎行事的漏洞,以证明她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于是几次寻了时机,特意绕路去邱季深的几个工坊巡视。
自消息传出,工坊外早已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其中有不少都是青年的壮汉,一看就是做事的好手。他们身边带着妻子幼童,恳求招工的管事能让他们进去暂住一晚。
管事却只将妇人与小孩儿接进去,然后将青年辞退。
他们偌大的木枋,只请了寥寥几个强壮的男人,来帮忙修缮房屋,以及看守各处大门,其余全是哪里都不会要的羸弱之辈。
未被招进去的百姓不仅不闹事,反而主动在外帮忙清扫积雪,搬运东西,维持秩序。
得以救济的百姓,则主动将自己家中的纸衣以及麻被抱了过来,借给门外众人取暖。
而那个邱五郎呢,不仅毫不藏私,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殷切地,向所有来客讲述轧棉去籽、弹棉、纺织等种种工艺,并鼓励众人多加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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