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他生得好看,嘴巴又甜,实在是讨人喜欢,家里丫鬟没几个不爱他的,江鹤年有时候看他这浪荡子模样,也气得不行,却又拿他没办法。
不过采薇看得出,这个哥哥天性不坏,只是被惯坏了。她笑道:“二姐什么都没想做,你别给她捣乱了。”
青竹不信:“二姐那性子我还不晓得?她要能听爸爸的话,老老实实和谢家三少成亲,我名字倒着写?”
采薇笑:“反正她没跟我说什么。”
青竹说:“上次是我大意,让爸爸提前发现了计划,不然二姐早上船走了。你放心,这回我肯定会加倍小心,你告诉我嘛,我肯定帮你们。”
采薇知道他虽然是真心想帮文茵,但他玩性太大,更多是觉得这事儿刺激好玩。
上次文茵逃跑,本来是个好机会。她一个女孩子坐船去美国,肯定是不能独行的,上回正好有三位同行的朋友,一路便能有个照应。哪知,机会就被那样错过了。
如今她要逃走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总不能一个人上船,所以还在等机会。
青竹见妹妹不说,泄气般噘噘嘴,起身道:“你不告诉我算了,我明日去问二姐。”
采薇抬头看他,忽然想起江鹤年吸鸦片的样子,郑重其事地叮嘱:“青竹,你可别学人抽大烟,那不是好东西,是摧残身体的毒/品。咱们国家变成这样,有一半功劳归于那东西。”
青竹昂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洋人用来祸害咱们的玩意儿。我最敬佩的就是林则徐林大人,当年他虎门销烟,烧了英国人那么多鸦片,那就是壮举。竟然还有人埋怨说他是千古罪人,不是他销烟惹怒英国人,就不会有后来的鸦片战争。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咱们国家闭关锁国这么多年,早已经落后人家不知多少,一块肥肉放在这里,就算没有虎门销烟,洋人也迟早会来侵略咱们。挨打不是因为反抗,而是因为落后。我以后要去学造枪造炮造飞机,把洋人都赶走。”
青竹跟当下的摩登青年一样,穿西服衬衣和系带皮鞋,喜欢一切来自西洋的新玩意,他屋子里有一部顶着大喇叭的留声机,是前年他生日,江鹤年送他的礼物。这东西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可是个稀奇玩意儿,除了机器本身昂贵,一张黑胶唱片也价值不菲,偌大的上海城,除了租界里的洋大人,中国人用得起的寥寥无几。
但对于西洋事物的热爱,并不影响他对于侵略的憎恨,对是非的分辨。
虽然这话听着稚气,但也算是说得在理,采薇笑着点头:“那你可得好好读书,念好英文才能出国去学新技术。”
说到英文,青竹就有点头疼,他算术学得不错,偏偏英文实在糟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刚才舒展了一番宏伟志向,就被亲妹子委婉又无情拆穿,顿时有点泄气。
少年瘪瘪嘴,忽然又眉头一皱,“我说你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都不叫我哥哥了?”
“你算哪门子的哥哥?”
青竹叉腰怒道:“我怎么就不是你哥哥了?”
采薇不和他争辩,只笑而不语。
面前的少年才十八岁,对她来说,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罢了。外人在的时候,叫他一声四哥是礼数,就俩人的时候,哥哥两字还真是让她有些别扭,反正他本来也没有哥哥的样子。
青竹当然也就是随口说说,让她早点歇息后,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坠子,回身递给她:“妹妹,这是我今日外出发现的好玩意儿,送给你。”
采薇接过那坠子,是个很漂亮的琥珀,她笑说:“不会是想送给哪位姑娘没送出去,就给了我吧?”
青竹俊脸一板:“你怎么这么没良心,这可是我专门给你买的,花了我二十块钱大洋呢!”
富家少爷果然是出手阔绰。二十块大洋,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普通人家生活一年。
采薇捏起小坠子,在灯光下看了看,笑道:“这样啊!那我明日就戴上。”
青竹这才满意,双手插在口袋,吹着小曲出了门,在门口遇到四喜,还不忘朝她抛了个媚眼,标准纨绔子的模样,弄得小丫鬟脸颊顿时绯红一片。
四喜进门,见采薇正握着一枚小坠子在玩,笑着问:“这是四少爷送给小姐的么?”
采薇点头。
四喜道:“四少爷虽然还没怎么定性,但真的是疼五小姐。”
采薇失笑,抬头朝她道:“你知道四哥就是这德性,以后他做什么,你别搭理就是。”
四喜红着脸点头。她跟采薇差不多大,从小被卖进江家,伺候江家这位五小姐已经七八年,两人关系十分亲密。
只不过她最近发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场病,五小姐好像性子变得沉稳了好多。
是因为长大了吗?可是四少爷怎么就没见长大?
采薇将坠子收起来,对四喜道:“我睡了,你也去休息吧。”
“好的。”四喜退了出去。
采薇在妆台前坐下,将辫子解开,柔软蓬松的青丝垂落在肩头。镜子里的女孩儿还是花一般的年纪,明明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可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动人的娇态,分明又不是自己。
那是一个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美丽少女,采薇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副模样。
她走到窗外,看了看澄净的天空,月亮如银盘挂在上头。月圆夜是思乡时,但采薇发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十几天,却好像没什么不适应。也许是因为在另外一个世界,她无父无母没有牵挂,所以换了个时代和身份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
至少,在这里,她不再孤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今天出来了吗?
没有。
太姥爷明天会出来吗?
会。
第5章 遇见
又过了两日,文茵告诉采薇,月底有一班开往美国的轮船,她认识的一位友人将坐上这趟船去美国。这友人是她在英文沙龙认识的,叫宋之焕,本来上回就要和另外几个准留学生一起离开,无奈遇上祖母过世,只能暂缓出行计划,等服完丧再去。
之前说过,文茵再胆大妄为,一个二十岁的千金大小姐,也不可能只身一人乘船去美国,所以和宋之焕一起登船,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过的。
文茵现在被关在静心阁,没法和外面联络,青竹是指望不上了,只能让采薇找机会捎一封信给宋之焕,并让他帮忙买一张船票。
文茵也不知宋之焕的住处,只知道他每个礼拜六下午,会陪祖父去丹桂第一台戏园看戏,如今虽然还在服丧,但临别在即,祖父又刚刚失去了发妻,更要听戏排遣忧伤。
革命刚刚被镇压,上海城正是乱的时候,采薇又遇上大病初愈,江鹤年便下令不让她单独出门。好在家里有个歌妓出身喜欢听戏的三姨太,那日三姨太正巧要去看戏,采薇赶紧叫她带自己一块儿。
三姨太叫苏玉瓷,进江家已经十五年,膝下有个十三岁的儿子,是江家最小的六少爷。
采薇才来到这个世界半个多月,却也隐约听说自己的生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既然苏玉瓷和生母长得相似,必然也是个美人。她今日穿镶着绿宽边的阔袖紫褂子,手上戴着绿莹莹的翡翠镯子,耳朵挂着金镶玉的耳环,双颊涂了胭脂,显得粉面桃腮,三十多岁的年纪,风韵犹存。
采薇也觉得这位姨娘实在是漂亮。
苏玉瓷这些年颇得江鹤年喜爱,但她自己非常明白这喜爱源自何处,所以入江家这么多年,并没有争宠的野心。比起在秦淮河畔弹琴卖笑的日子,江家的锦衣玉食已经是天堂,太太又是个宽和的主母,对她十分优待,加上有了聪慧乖巧的儿子,她更加没想过去争点什么,每日吃好茶穿新衣听听戏逗逗猫,日子好不快活。
她也挺喜欢采薇,因为正是这个女孩儿的母亲,自己才得以离开从前的生活,进入富庶之家做姨太太。她并不在意自己是替身这件事,因为她对自己的丈夫恩情多过爱情。她是风月场出来的人,明白爱情才会让女人产生妒忌。
她年轻时,也真心实意爱过一个男人,然而那男人在骗了她的身子和钱财后,一去不回。她的爱情也就死了。
江家后宅平和安宁,无非是没有爱情这种东西。江云鹤的几位太太并不爱他,他当然也不爱她们,这日子就跟搭伙作伴一样,尤其好过。
苏玉瓷和采薇出来,各自带了个丫鬟,还有两个护卫随从。丹桂第一台位于英租界四马路大新街口,是英国设计师设计的洋楼,有大厅,有包厢。
玉瓷订得是二楼正中那间包厢,视野绝佳,无论是舞台还是楼下大厅,甚至旁边的几个包厢,一切尽收眼底。
戏园是新式建筑,装了电灯,虽然这个时代的电灯照明只能说是勉勉强强,但也不妨碍采薇将下头的大厅,看得一清二楚。
文茵同她说过,宋之焕是小户书香之家,父亲早年在学校做教员,后来为了养家去了洋行供职,虽然不能说贫寒,却也和富庶不相干。他这样的人家来戏院看戏,必然是坐不起包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