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划过,敌人身首异处。
热血飞溅在脸颊上,倒下的躯体有点儿眼熟,仿佛是几个时辰前交接过的某个大将。
算了,杀得太多,懒得想了。
眼前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蔡云衡不觉得疲惫,只觉得兴奋,这是一种他从未在战场上感受过的爽快!
压抑了太久的憋闷一次释放干净。
亲卫苦苦劝道“将军,您已经守了一个多时辰了,不可继续。”
山道口的守备虽然占尽了优势,却也非常辛苦,挑选出来的三百名精锐,每人一刻钟轮番上阵,依然伤亡不断。但蔡云衡自从站在这个位置,就没有后退过。斩杀的敌人堆满了山道口,被两方的士兵拖拽下去。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血迹,混合着碎肉和砂石,变成无比残酷的色泽。
从未有一处攻防,有如今这般激烈,争夺的不是一城一池,而是生存与死亡。
又砍死一个想要冲上来的敌军,蔡云衡终于听从属下的劝谏,退了下去。
走到防线后头,他将长刀一扔,插入山石,刀柄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刀刃因为激烈的砍杀也崩满了缺口。
激烈的砍杀不仅发生在这一处山道,还有四周山崖顶上。幸好前半夜他们已经布下了完全的防备,任何妄图爬上来的北戎士兵面对的都是滚石落木重重打击。
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如今遍地都是血腥尸首。这样残酷的画面落到眼中,蔡云衡却只觉得一种身心舒畅的餍足。
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他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地露出真面目,而是打着赤胆忠心的旗号,将康俨和几名重要将领都骗上来再一锅端。更加简单直接,瓦解敌人军心。
但是他按耐不住了。这么久的压抑生活,胸口腾腾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一颗心烧地千疮百孔,那些日子里,他无数次怀疑,自己再继续憋屈下去,会原地爆炸。
如今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能将这一切郁闷宣泄出来。用敌人的鲜血,将这些灼烧的火焰浇灭。
站在山巅,看着不断升高的水面,还有水中苦苦挣扎的北戎将士。此时此刻,他只想仰天长啸。
高山之巅,细雨如丝。
连延秋体贴地撑开了伞,递到袁萝头顶上。
“娘娘有没有想过,这世家的王朝,总是有一个轮回,从兴盛,到平庸,再到衰败。所以历朝历代以来,总是胡汉交叠而立国……”
袁萝静默地听着,脑海中瞬间浮起了古代的历史,从汉朝以来,到隋唐宋元明清,确实大多数时候是胡汉交叠立国,当然其中有些是胡化的汉人。
“自天裕立国以来,已经一百三十七年了,如同以往的朝代一样,国势不可挽回地滑向颓败。直到先帝继位,二十年间改革弊端,重整朝纲,英明神武,让人叹服,可惜还是功亏一篑。”
袁萝惊诧,他对先帝竟然评价如此之高。
看到她的目光,连延秋笑了笑,“娘娘认为臣厌恶先帝吗?之前臣就说过,臣并不恨先帝,那种事情,就算不愉快,也不是不能忍受。更何况……”他露出一丝笑意,带着讽刺,“对下位者来说,这是通往权利之路的一条捷径,娘娘之前不也曾经想过要好好侍奉康俨吗?”
袁萝眨了眨眼睛,这不能相提并论好吧,自己算是康俨的俘虏战利品呐,而他却是咸宁帝的臂膀亲信。
连延秋没有纠结这个话题,继续道“在臣看来,先帝的资质,是本朝历代帝王中仅次于太宗皇帝的。甚至在文采谋略之道上,犹有过之。”
“就算这样,他依然失败了。臣不认为,将来还会有更出众的帝王,面对着更加败坏的局面,来力挽狂澜。”
“臣与蔡长凌相识于微末,起因是一桩惨剧,这个娘娘也已经知道了。”
“臣曾经以为,在这世上,再也不可能遇到一个知音,没想到竟然会遇到他。”
“从文采武功到见闻广博,我们两人有太多的共同话题,甚至少年时候游学的经历都出奇地相似。而他对国家和未来,也充满了忧虑。”
“我们两人时常一起下棋……”
袁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还以为这家伙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的怪癖是天生的,原来也曾经喜欢跟另一个人下棋,或者说,正是因为没有了另一个人,知音难再得,从此变成了一个人的棋局。
“……我们喜欢一边下棋,一边推演未来的局势。”
“在北疆驻防
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北戎的势力在一天比一天壮大,而边疆的局势在日渐败坏,国库入不敷出,军费不足,器械陈旧。”
“纵然能挡住十年,二十年,那么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在我们的儿孙辈,必定会迎来北方铁骑的叩关南下。这是顾良勇这等一两代名将难以改变的历史大势。”
“而国内,门阀勋贵占据了大量的田产商道,银两充实到自己的库房,豢养大批的私兵。对朝廷的忠诚有限。”
“我们对未来的推演,都是司空氏亡国之后,会有北部蛮族建立新的皇朝。当然中原的气数未必如此短命,也许会在武灵建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平分天下。之后的战乱中,也许会有门阀趁机崛起,便如韦氏、谢氏,变成割据一方的势力,可能取代司空氏,甚至取代康氏,在遥远的未来问鼎天下。”
随着他清冷的音调,袁萝忍不住想起史书上那段黑暗的历史。
“然后我和他开始沿着这个推演,思考如何才能破解这个局,扭转这段历史。”
说到这里,连延秋笑了笑,“娘娘见谅,推演出结果,却不能改变,只能冷眼旁观,是一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滋味,忍不住插手,这也许就是娘娘常骂的手贱。”
袁萝……
“然后臣拟定了这个引狼入室的计划,反复推敲修改,而长凌他一开始犹豫,最终被臣说服,并且亲自执行了。”
“交友如此,夫复何求。臣有愧于他,有愧于朝廷……”说到最后,他声音暗哑。
袁萝终于明白,原来他的计划,不仅仅是借助北戎的手打压国内的门阀势力,更重要的是彻底拔除北戎这个大患。
这一战将北戎数十万精锐,这几乎是北戎的一代精英彻底葬送,想要再成长起来,至少还需要二十年。而这二十年,是天裕肃清朝政推行改革的好时机。
袁萝突然感觉有点儿诡异。这个计划,实际上就是顾良勇之前诱敌深入计划的升级版。顾良勇使用北疆几座城池,意图诱敌深入,关门打狗,获得一场大胜。而连延秋用整个天下为诱饵,用潢河为兵器,关门打狗,彻底荡平敌人。
“大概是跟长凌相处久了,顾良勇也颇为受他的思想影响。”对这件事,连延秋也没有避讳。
“只是这个人太过固执,长凌曾经试探过几次,都被他坚定地拒绝了,我们便只能选择清除掉。”
因为在诱敌深入的计划中,顾良勇这种将才是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长凌与他也是好友,相交几十年,肝胆相照,所以他执行这个计划的同时,也愿意以身殉之。是我对不起他。”连延秋平静地说着。
背叛自己的朋友,还要害死无数跟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蔡长凌就算再坚定,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压力,哪怕是为了他自以为是的理想。于是,索性一死了之,将烂摊子甩给连延秋和自己儿子。
袁萝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行为了。
站在山顶,蔡云衡看着已经漫到半山腰的洪水。
康俨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乘坐小船,带着残存的士兵向上冲锋。
因为洪水涌上,原本险峻的山石也没有那么高耸了,为了一线生存机会,每个人都迸发出最后的力量。
蔡云衡接过属下递上的长刀。
最后一战了!
天边泛起白茫茫的曙光,照射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
破败的县城已经彻底从视线中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整齐的汪洋大海,上面浮动着点点黑色,仿佛被下了毒的池塘,浮着满地死鱼。
命令属下退后,蔡云衡握紧了刀,迎向怒吼着冲上来的康俨。
白刃交接的刹那,如同第一缕晨光投射在这片象征着生存的孤岛上。
璀璨的光芒之后,是飞溅的血迹。
蔡云衡俯身将跌落在地上的首级拎起来,望着那双充满愤怒和不甘的眼睛。
“虽然有些对不住。但是,我答应了那个人,要将你的首级献到她面前。”
迎着晨光,蔡云衡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如同阳光般灿烂。
看着天边亮起的曙光。
连延秋长长的叹息一声,“他们应该已经都死了。”
袁萝当然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为这个“都”字,沉默了片刻,纵然是敌人,这样的下场也着实可悲。
这一战将北戎康氏皇朝的精锐铁骑,依仗着扫荡天下的神兵利器彻底摧折。
可是这一战天裕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惨烈。
边关数万将士战死,从最开始的顾良勇和北疆驻军,到跟随苗子方他们征战东海国的士兵。还有上百万子民流离失所,中途丧生者数不胜数。这些人命于战报上,于史册上,不过是个冷冰冰的数字,但是对每个人来说,却是无可替代的父母,儿女,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