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是因为脑瘤,太医照旧没诊出什么。
席初忧心了多日,但她就像上次两眼泛黑之后一样没有别的症状,每天依旧精神抖擞地料理国事。
席芝在这几年政绩突飞猛进,已经当上了兵部侍郎,虞谣用心栽培的几个席家女孩子也有了出息,昔日的没落贵族摇身一变成了朝中新贵。
虞宜一岁多的时候,虞谣又昏倒了一次。
这次昏倒的时间也长了些,不像上次过了一个多时辰便苏醒,而是过了大半夜才醒来。
醒来时她看见席初坐在床边,支着额头,焦灼地揉着眉心。
她碰一碰他,他一下子抬起头:“你感觉怎么样?”
她轻声说:“挺好的,没什么不舒服。”
可这次之后,他到底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
连太医都诊不出的问题。
两个人的日子照样开开心心地过,只是在有空闲的时候,她发现他手里读的五花八门的书都换成了医书。
有时他读到些看样子沾边的东西,也会突然跟她提起,说书上讲吃什么东西管用,又或有个什么古方,跟她商量要不要试试。
反正真正的病情有白泽在控制,虞谣就对他这些关心照单全收。
她会早一些离世已是必然,她希望她的照单全收能让他心里舒服一些。至少在回顾她生病时日的时候,他能觉得自己没对她疏于照顾。
又过一年,昏倒的频率变成了一年两次。
第三年,三四个月一次。
病情比虞谣预想的发展得要慢,她便更愿意积极愉快地过日子。
在虞宁七岁、虞宜三岁的时候,大家一起下了趟江南,让孩子们看了看水乡什么样。在船上的时候,她指着岸上人烟息壤的小镇跟虞宁说:“你看,这以后都是你的天下哦。这里不同于京城,容易闹水患,日后夏季雨水多的时候,你要多问一问这边的情况,闹了水患要赶紧治理,别让百姓无家可归。”
虞宁似懂非懂地点头,虞谣一哂。忽而感觉不远处目光灼热,她侧首看去,看见席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但见她看过来,他立刻别开了目光,她便也没有多问。
从江南回来,略作休整,又去了西边。不同于江南水乡的婉转柔情,西边大漠戈壁带来的豪迈万丈。
傍晚不太热的时候,几人一道登上一处小山坡,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小村庄说:“你看,这里也有百姓居住,他们日后也是你的子民。这里天干物燥,庄稼不好种,闹旱灾时你要多加上心,该减税便减税、该拨赈灾粮款就拨,不能让人白白送命。”
虞宁依旧是乖乖点头答应。
“……陛下。”
虞谣循声回过头,看到席初平静地站在后面,唯眼底可寻情绪翻涌。
她看出他是有话要说,又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便将孩子交给宫人照顾,自己与他一道沿着山路往远处走。
走了好远,席初叹了声:“是我多心么?你这样教导阿宁,我总觉得像在留遗言。”
“是你多心。”虞谣轻松地笑着,耸了下肩头。
他深深地看过来,她又摒了摒:“也不算是。”
她止步,他自也跟着停下,两人一并坐在赤红色的土山上,她看着远处初显的残月,轻声笑叹:“我觉得……我一两年内死不了。但你看,我毕竟也知道自己病了,有些安排提前做好,也没什么。”
席初没有说话。
她抱过他的胳膊,向他肩头倚去:“有备无患而已。若我有朝一日突然走了,我希望孩子们都能好好的,暂时为我哭一哭,然后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起风了,他解下大氅披到她身上。
她紧紧拢了拢,继续说:“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阿谣。”他蹙眉,想制止这个话题,她反而一笑,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那时会很痛苦……我曾经逼你不许自尽,这回我不会拦你。但你听我说,世上美好的东西还是有很多的,很多东西值得你去享受,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体会他们。”
她曾经为了让历史大事件不崩,不得不逼宋暨再活些年。而后通过《世情书》,她看到了在她离开之后,宋暨活得多么痛苦。
现在,她不想再这样逼席初了。他身上又不背负什么国之重担,只要活得幸福就好。
她真挚地希望他多活些时日,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婚生子,替她享受未来的天伦之乐。但若他实在撑不住,放弃人生也是他的自由。
“如果那一天来了。”她抓着他的手在自己手里摆弄着,“你至少答应我你会努力走出痛苦、努力多活一活吧。”
说着噙笑一吁气:“也答应我,努力每天都活得高兴。你过得怎么样,我在九泉之下是会看到的,你不能让我难过。”
席初的目光垂在地上,沉默了许久,终于勉强张了张口:“好。”
“这是你说的哦!”虞谣笑容轻松,凑到他耳后吻了吻,“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当前还债率,93%。”
第56章 温润如玉是席初(17)
这趟从西边回去, 女皇就下旨册封虞宁为皇太女, 让她住进了东宫。
实际上她这些准备做得是早了些, 在这之后, 她又很活了些年。
昏倒的频率从一年三四回慢慢推进到一个月一回, 直至虞宁十五岁时才真正迅速恶化,两三日便要发病一次。
她问白泽:“这回是真的日子不久了, 对吧?”
白泽点了点头。
她便暂且将朝政交给了虞宁料理, 让她练一练手,自己也好多歇一歇。
还债率在两年前便已达到了100%,但最后的这些时光,她依旧只想跟席初一起待着。
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他们一起站在廊下看雪, 看白绒绒的雪花慢慢覆盖红墙绿瓦,看地上逐渐结出厚厚的毯子。她忽而一阵目眩, 直直地向后栽去。
“阿谣!”席初及时地伸手将她搂住,扶她坐下。原以为她只是和平日一样的发病,她却笑意迷离地抓住他的衣袖:“阿初哥哥, 我头疼。”
他心里突然空了,直觉告诉他, 这次大概真的不好了。
“回屋歇一歇。”他把她抱起来, 抱回寝殿放在床上。他不愿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 却还是在直觉的驱使下吩咐宫人,“去叫阿宁和阿宜来。”
虞谣没有拦他,只觉身上的力气被迅速抽散, 她挣了一挣,伏到他膝上。
“阿初哥哥。”
“嗯?”
“现在天寒地冻,外面连根野草都没有。”她扯出一个悠闲的哈欠,“等到开春,你再给我编个小兔子吧。”
席初的面色沉下去:“阿谣!”
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猜到了对吗?我就是那个意思!”
她近来时常旁敲侧击地劝他在她走后好好活,现下提起小兔子,自然也是这个目的。
当下正值严冬,离开春还要两个月。她想他若能熬过这两个月,心情总会好转一些吧。
翻了个身,虞谣仰面望着他:“反正你得编小兔子烧给我。还有哦,我的陵寝……”她说着又扯了个哈欠。
席初微怔:“陵寝怎么了?”
她咂咂嘴:“我认真想了想,陵寝弄成衣冠冢吧,我的尸身你一把火给我烧了。”
席初颜色一厉:“你胡说什么!”
“你听我说。”她抬手,很没正经地拍拍他的脸,“烧完之后,我会有些骨灰剩下。据说一个人能烧出两三兜子骨灰呢。”
“你派人出去,把这些骨灰撒向大江南北、山川河流。这样若你出去游玩,江里是我、海岸是我,青青麦田是我、金黄稻谷也是我;夏夜晚风里有我、白雪皑皑中也有我。”
“等你哪天没了,你也可以这么干。”
“这样衣冠冢里我们一起长眠,天地之间我们也可以常伴。”
这一套想法,对席初来说显然过于新奇。
他沉思了很久才点头:“也好。”
虞谣最后扯了个哈欠:“我好困,想睡了。”
他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哽咽:“睡吧。”
她感受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他俯下身来吻她。她还很够意思地回应了他一下,才睡得沉了。
女皇驾崩,丧钟撞响。
百日国丧随即开始,于是这一场大雪像是持续了三个月都没有化一般,京城里铺天盖地地延绵着白色。
在这三个月里,新皇与父亲闹了一顿脾气。
因为她发现,父亲对于母亲的离世似乎并没有多么伤心。
头七之内他很沉默寡言,但头七过去,母亲化作一捧白灰,他就立刻振作了起来。譬如他饶有兴味地寻了不少闲书来读,譬如百日国丧之内大家虽都只能吃素,但他突然格外的“食不厌精”起来,让御膳房变着花样将素菜过得更加美味。
这让虞宁心里不太舒服,她原本以为,父亲会是最难过的一个。
父女两个便有些天没有见面,直到她某天去母亲灵位前敬香,看到父亲端着个碗进去。
“阿谣,今天这道素鹅特别好吃,我觉得是你会喜欢的味道。”她听到父亲在里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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